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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可是眼前的辽军,既不许跟他们厮杀,又不许跟他们打话,这算得个什么?士兵们嘲笑着上级传下来的这条闻所未闻的命令,嘲笑着对岸那几个军官戟指怒骂的无礼态度,嘲笑着自己毫无戒备、简直好像赤身露体一样暴露在敌人的射击面前的大胆无聊的举动,直奔河岸去.可是在他们的内心中存在着一种天真的想法,他们认为照这样子执行着的"和平战斗"的办法一定是双方上级讲明白了,而暂时还不能公开宣布的新鲜玩意儿.我军不过河去,对方焉有过河之理?我军发射旗榜是掩盖耳目的勾当,对方恶声怒骂,也是假戏真做.双方一定成立了什么秘密协定,一到适当的时机就会公布出来.他们隐隐约约地得出一个结论:在这场名义上的战争中,双方并不存在真正的交锋.

        他们还没有跑到河边,没有解决他们要想解决的问题:是稻草圈还是在左右两边留了发辫?胡子究竟有多少硬?一阵铦矢劲箭突然像一阵雹子落到他们面前.他们还来不及相信这个,连忙找一个土墩子,暂时躲避一下.还有人伛偻着身体,大着胆向前疾趋数步,抬起箭矢来彼此传观,证实了这确是没有摘去矢镞,可以致人于死的真正的箭矢,确确实实地打破了他们的天真幻想,这才破口大骂起来:

        "狗养的小妇们,动了真刀枪了."

        "狗养的"是一种没有点名的骂娘法,同样也可以激怒辽军.又是一阵箭雨飞来,可是士兵们已经用熟练的步法,躲开箭矢,飞似地奔回窝铺.

        在窝铺中,他们七嘴八舌地交换着愤怒的斥骂,骂那些辽军不识抬举,不懂得礼尚往来.骂辽军背信弃义,破坏了协定(他们还是相信有这样的协定和默契).然后他们也骂起这个瘟宣抚来,由于他的愚蠢,相信敌人的鬼话,上了当,差一点叫他们成为箭下之鬼.

        辽军的挑衅行为,没有改变宋军的决策,宣抚司仍然严申禁令.双方隔开一条并不宽阔的界河,一方不断把真正能够杀伤人马的箭矢发射过来,一方仍把摘去矢镞、换上一捆捆旗榜的箭杆发射过去.这样的双方交换不等价的礼物的酬酢局面持续了五,六天.在绵亘几十里的边境线上,包括东西两路,每天都有十多个有时多至二、三十个宋方的士兵,由于好奇心和不谨慎,或者还想去亲自证实一下辽军是否真是这样不识抬举,而贸然闯入对方的射程内,被埋伏着的冷箭射中而遭到死伤.每次发生了新的伤亡事故,就要在士兵中间引起极大的骚扰.

        假使宣托司没有下过这道荒谬的命令,假使士兵们的手足是自由的,可以随心所欲地渡河去杀敌,可以抽出箭矢来射击,他们仍然也会发生许多意外的伤亡事故,在一场战争中,在广阔的战场上,既然双方都以杀伤敌方人马为目的,要幸免这种意外事故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可是人们早已习惯这个,并不认为它是意外,这种伤亡应该由敌方和自己本人来负责.现在宣抚司下了这道命令,士兵们的心理就完全不同,他们把一切过错都归咎于这个瘟宣抚.他们认为死亡的袍泽们都是这道命令的牺牲品,本来不应当这样含冤枉死的.他们还怕自己一个不留神也会成为这道命令的牺牲品.英勇地战死是光荣的,不明不白地被敌人和自己的长官合谋害死,死了也不瞑目.

        一种悲愤的情绪和激昂的同仇敌忾心在战士们心中继长增高,他们渴望撤消这道禁令,渴望改变现在的听人宰割的被动局面,渴望过河杀敌.他们比任何时候都富有勇气和力量.渴望揪住一个敌人死斗,把他搠死、斫死、卡死、打死,他自己也心甘情愿地和敌人一起死在疆场上而不悔.

        事态发展得更加严重了.有一天,辽军竟然聚集到几百个人,组成大部队,偷偷渡过界河,把宋军的一个窝铺包围起来.面临着生死决斗,这道曾经束缚过士兵手脚的命令,被可笑地撇在一边了,谁也没有想到它.他们英勇地抵抗,英勇地还击,英勇地战死.在临死前还忠实地执行了一项传统的禁令,把一床强弩拆得粉碎,以免敌人掳去仿造.这个小分队虽然没有留下一条活着的生命,却也让辽军丢下同样多的尸体,匆忙地渡河退回去.

        散布在第二线的官兵们闻讯赶来支援,他们也没有受这道命令的约束,准备痛快地厮杀一场.可是他们来迟一步,辽军撤退,战斗已经结束.他们一下子看见这么多的袍泽们英勇地战死在敌人无耻的袭击中,止不住热泪滚流.连日来积压在心里的闷气突然像只气球似地爆炸了,一切束缚都打破了,大家围成一团,大声地、杂乱地、怒气冲冲地议论着.

        "他死得多么英勇!"一个战士对首先进入他视线的战死者敬了一个军礼,一脚踢开被死者紧紧抱住的敌军的尸体,"端的是个好兄弟!"

        "过河去,为战死的兄弟们报仇."

        这句高喊迅速发展成为响亮的口号,许多人呼应着喊道:

        "过河去,过河去!"

        "过河去杀他个片甲不留,看看到底是谁家强、谁家弱!"

        "拼着俺这条老命,过河去杀他十个八个,死了也留芳百世!"

        "去,去,大家都去!不去的是属熊的."

        已经形成一股热潮,已经有了很多的发难者,这个时候需要一个领头的人,一个组织者和指挥者.他们暂时还没能产生这样一个领袖.

        "自家懑到这里来干什么?"有人讽刺地问.

        "一天吃三斤馍,还有撒尿、拉屎."

        "屎不会拉在家里,老远地跑到这里来拉?"

        "还有发射那鸟旗榜."

        "还有做番子的活箭靶."

        "宣抚使这道命令把你钉死在箭靶上了,再也躲闪不迭."

        "哪个吃屎喝尿的宣抚下得这道命令?"

        "就是那个挖去睾丸、断了子孙根的宣抚下了这道命令."

        "宣抚使的胆子也早跟他的睾丸一起阉了,可知是匹骟驴."

        "怪道他没见敌人的影子,先就躲起来."

        "怪道他……"

        前锋统将杨可世率领几名偏裨和一队亲兵赶到现场来.他老远就听得一片嚷嚷声,不自觉地按一按佩刀,策马直往人丛中冲去,厉声喝问道:

        "哪个在这里鸟乱?"

        众人都含着怒气沉默了,只有一个身材欣长、面目严冷的军官,越过众人,笔直地走到杨可世面前,行个军礼,朗声回答道:

        "末将李孝忠带了部属在此."

        杨可世明明认得他,叫得出他的名字,却故意问道:

        "你是什么人?哪一路的?"

        "末将是秦凤路小种经略相公麾下,第五副将吴玠部下的都头李孝忠."

        "你既是小种经略相公麾下,须要识得法度,在这里胡噪什么?"

        "请统领看看战死的弟兄,"李孝忠指着地下的尸体,显然不驯从地说.

        "俺自己不长眼睛,要你这个小小的都头来指点?"

        李孝忠的眼光突然像一柄闪耀着光芒的利剑直刺进杨可世的眼里,他坚定而清楚地回答道:"统领的眼睛只看上面,几曾往底下看看?"

        杨可世两颊的肌肉忽然神经性地颤动起来,这是一个杀人的信号,他鹰隼般迅捷地拔出佩刀,刀子迎着逆面的夕阳发出光辉.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李孝忠非但没有一点退缩,反而迎上一步,挺起胸膛,迎着杨可世的刀子,仿佛他胸前披着两重铠甲似地,理直气壮地说下去:

        "末将没说错话,统领的眼睛能多看看底下,就不会有今天这等惨事了."

        李孝忠用无比的勇气,在精神上战胜了嚄唶宿将杨可世.当别人都为他捏一把汗的时候,他的危机已经过去.杨可世把佩刀扬了一下,但这已是一个要退进鞘子前的借势.他插进佩刀后,问道:

        "你还要什么?"口气显然缓和下来.

        "末将请令过河杀贼."

        "你不要命?"

        "末将这条命,只愿跟辽人拼了."

        "你不怕辽人,也须听宣抚使军令."

        知道沉默着的群众都站在自己一边,因而增长了优势感的李孝忠更加沉着坚定了,他毅然回答:

        "末将只遵将令,不听乱命."

        "这是一条吃了豹子胆、狒狒心的硬汉,"杨可世不由得暗暗称奇,"不枉小种经略相公一番栽培,俺麾下就是少这等人."

        "李孝忠听令!"杨可世假装没有听懂他的下半句话,发令道,"你把弟兄们的尸体都收抬好了,再把番子的尸体都掩埋起来!限半夜完成,不许留下痕迹,不许叫人知道!"

        "末将遵令!"

        杨可世拨转马头,带着随从走了.

        "今夜俺要渡河去杀贼,为弟兄们报仇雪恨."这里李孝忠没等杨可世一行人跑出他的视线范围,就大声发令道,"哪个愿意随俺去的,都留下来一道商议."

        所有在场的官兵们,包括两名比李孝忠职位高的中级军官都愿意留下来接受他的指挥和安排.

        一个群众自己挑选的领袖产生了.

        (四)

        李孝忠是大军开抵雄州后,被种师中派来防河的原班人马之一.他在这里已经驻屯了一个多月,熟悉附近形势和隔岸辽军的配备情况.他利用掩埋尸体的机会,同大家反复商量,拟订出一个大胆的行动计划,决定在午夜以后涉渡界河,去袭击北岸十里外的一个敌方据点,那里驻有两名拽剌⑤和几百人马.拽剌耶律登哥是骠悍的勇将,在达鲁古战役中,与金人力战有功,与我军对峙以来,多次惹事生非,前来挑衅.李孝忠根据辽军遗下的尸体来判断,白天这支辽军,肯定是他统率的,要报仇就报在他身上.

        李孝忠熟悉地形,掌握敌情,这使他胜任为一名指挥者.但更重要的是他坚决相信这个行动为大家所渴望、所需要、所支持,并且毫无疑问将会实现,将会取得成功.他把群众和自己的意愿化为具体行动了,这使他成为一个很好的和当然的组织者.

        李孝忠是一名低级军官,在职务上,他没有统带过一百人以上的队伍,可是根据他从军十多年的经验,他没有发现过比现在更旺盛的士气和激昂的敌忾心,这是他相信袭击战必然可以成功的最有力的保证.战士们这股气吞山河的势头,不要说去袭击一支小部队,即使面临着十万辽军的全面攻击,他们也无所畏惧,而准备与之拼命,与之同归于尽.

        战士们对胜利有充分的信心,因为他们对死亡有足够的准备.他们的活路是不多的,被敌人打败,就会受敌人的屠戮,打败了敌人,回来又可能被宣抚司以违旨的罪名杀害.根据战场上的规律,对于死的准备越充分,胜利的把握就越大,两者成为正比例.

        他们商议完毕,埋好尸体,各自悄悄地回到营房,吃饱了夜饭,顺手捞两只馍馍塞进腰带里,准备回来当宵夜吃.然后觑个方便,把自己、战友和长官的战弓衔枚牵出,携带短刀、木棍、铁鞭等可手的短刃,一齐到指定地点集中.眼前的渡口,虽然河床狭、取径直,但是有大队辽军巡哨,深夜里还是刁斗森严,吆喝声、马蹄声不绝,这里不是行动之处.李孝忠把官兵们带到下游十几里地以外的一个河滩旁,准备在那里渡河.

        李孝忠点点人数,比原来的还多出十名.他非常满意地发令道:

        "对岸有个哨铺,只驻有三五名辽军,哪几个愿意随俺先涉河过去干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