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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俺随你去!"

        "算俺一个."

        "俺哪回出征不打先锋,这回可也少不了俺."

        许多声音同时争先恐后地回答,最后一个嚷得太高声了,李孝忠不得不轻轻地制止他.李孝忠注意到在许多声音中有一个有分寸的抑制的声音,它恰恰与此时此地所需要的气氛相适应,它带有浓重的晋南口音.西军绝大多数是陇右、陕西籍,也有些晋西、晋北人,晋南人却是极少数的.他对这个人看了一眼,但在漆黑的深夜中什么都看不清楚.

        "你是谁?"

        "泾原路队将吴革辖下士兵王彦."

        吴革是杨可世亲兵营的一名偏将,那么他是杨可世的亲兵了.

        "你怎生来到此地?"

        "俺刚随杨统领在此,送走了他,就留着与你们一起了.这里还有一个杨统领的亲兵."

        "好,你就随俺去!"李孝忠另外又挑了一名,准备他三个先渡河去,然后吩咐一名队官吕圆登统率余众,命令他们留在这里,不要说话,走动,且等彼岸的信息.

        他们潜渡过河,轻易地解决了正在深睡中的两名辽兵.过了这一关,他们行事的障碍就扫去一大半.李孝忠把一小片石子投进河里,发出清脆的噗咚声,这是约定的信号,大队人马就从这里渡过河来.夜幕像一块大黑布似地把他们的行动都覆盖遮蔽起来,只有人和马搅动水波时,才发出一点声音,表明这里有情况.大队到达彼岸时.马是湿漉漉的,腿肚子上都沾满泥浆.人也是湿漉漉地沾满泥浆.他们脱去布衫,抹一抹身体,把它掷到河滩上.他们光着身体,沐浴在逐渐加深的夜凉中间,感到无比的轻松畅快.李孝忠轻轻一声号令,大家马上行动起来,像一群野鹿似地向目的地疾驰.辽军这个据点上悬挂着几盏灯,微弱的光芒,在大片的黑暗中,显得非常突出,正好成为他们驰遂的路标.

        "不要看错了目标,扑个空,才丧气哩!"有人不放心地提出来.

        "住口!"李孝忠严厉地制止他.这条路,他已偷偷地往来过三、四趟,决无走错之理.在这些技巧问题上,他是有充分把握的.

        陶醉在胜利和庆祝胜利的酒杯中的辽军,绝没有想到奉命不准还击的宋军也会来这一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疏忽到连大门口必要的岗哨也撤掉了,大部分官兵在醉梦中被一阵急促的鼓声惊醒,慌乱中还来不及找到兵刃,就被一群疾趋而入的宋军砍倒.有的赤裸裸地在床铺中就被砍倒了,有的手脚比较滑溜些,跑到房门口也被砍倒,只有少数一些人经过英勇的格斗,猛兽般地直冲到大门口,那里已有大队宋军把守着,堵住逃出来的契丹人截杀.混合在一片怒吼、叱咤、锣鼓、兵刃相接触的铿锵声和混乱的脚步声中间,这一群冲出来的辽军也没能逃脱被歼灭的命运.

        这是一场痛快淋漓的闪电战,实际战斗的时间还不到半个时辰,宋军很快就获得全胜.谁也没法估计他们的战果,他们只知道在满腔怒火中,在深黑中,他们瞥见晃着辫子的敌军,就死死拦住厮杀,他们砍着、刺着,用手揩抹喷到脸上来的鲜血,却不曾计算杀死和砍倒了几名对手.只有到战斗完全停下来时,李孝忠才问有没有漏网的.

        "前后门都堵住了,没逃走一个,除非有人翻墙出去."

        "登哥拽剌吃他逃走不曾?"

        "俺在大门口搠翻一个,"负责堵击门口的王彦说,"他已倒地,兀自跪起一条腿来,一手揿住伤口,一手挥刀猛砍俺的脚踝,好不骠悍!不知他可是登哥拽剌不是?"

        "待俺亲自去看来,俺识得他的嘴脸."李孝忠说着就提起灯笼随王彦一起跑去查看,他证实了这个被搠了七、八个伤口还紧攥着刀把子不肯放松的尸体确是登哥拽剌无疑,不禁泛起了一种军人的敬意.

        "这才像条好汉的死!"他称赞一声,然后向部属说道,"非是俺定要把他杀死,他杀了我家多少弟兄,非杀了他,不足为弟兄报仇雪恨.如今好了,报了大仇,雪了大恨,弟兄们泉下有知,也可瞑目,不枉大家出来拼命血战一场!"

        李孝忠再一次传令里里外外都去搜索一番,看有没有漏网的敌人,然后传令举起火把,把这座庙宇改成的营房烧掉.

        归途中,他们屡次回头去看这场由他们卷烧起来的漫天大火,他们听见一片急促的号角声,战鼓声以及被它们集合起来的追击部队从四面八方发出来的马蹄声.他们本来可以太太平平地回去,似乎还没有过足冒险瘾,有意用一场大火引来这许多追骑.李孝忠满有把握地率部循着原路回来.他们听到被远远撇在后面和追到岔道上去的追骑,不禁发出一阵阵愉快的揶揄的笑声.

        追骑好像排开队伍、奏着军乐在欢送他们,真是礼貌周到.他们可来不及回礼了.他们顺利地渡回界河,甚至丢在河滩旁带着泥污的衣服也捡回来了,一件都不短少.

        只有回到自己的地界,他们才不舒服地想起宣抚司的这道乱命,想起闯下了这场大祸,不知道将何以善其后.

        (五)

        李孝忠率领的这支袭击部队是在三更初回家的.到拂晓前这个消息已经在许多士兵中间传开了.它好像长着腿胫,生了翅膀,到处奔驰飞翔,未到晌午时分,沿界河几十里之内驻屯的东路军人人都在议论它,并且把事实的真相夸大到几倍,几十倍.

        广大士兵和中、低级军官以空前的兴奋,热情来欢迎这个自战争以来的第一次捷报.他们神采飞扬地谈到他们在半夜里亲眼目睹的这场大火(有的人也免不了以耳代目),谈到这场被夸大了的袭击,遗憾自己没有能够参加在内,他们深信如果他们也有这样的好运道参加作战,一定可以取得与袭击队同样的,甚至更大的战果.

        这是一个英勇的时刻,胜利的时刻,人人的胸中涨满了自信心和想象力.在他们睥睨一切的眼底,再也没有什么不能够克服的困难,再也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如果一声令下,他们每人挑一畚箕的土,就可以把狭狭的界河填平;如果一声令下,他们每人使出一把劲,就可以把小小的辽邦扛上肩膀抬走.他们气吞山河,目无全辽.如果宣抚司和统帅部能够掌握住这千载一时的大好机会,利用这个最富于浪漫气息的时机,作出及时的进攻计划,这场酝酿了几年还看不见前途的战争可能在几天内就见分晓.

        如果宣抚司和统帅部真能利用这个大好机会,宣抚司这项荒谬的命令倒反成为一条鼓舞士气、培养敌忾同仇心的骄敌妙计了.他们真要设下这条妙计,执行起来,恐怕也不见得能有这样自然.

        可是他们不可能真正利用它.

        种师道以下的高级将领也听到这个消息.他们没有吭声,老实说,他们怎么表态都不行,还是保持缄默最算聪明.

        当然他们的冷淡只限于表面,内心是十分痛快的.既打击了气焰嚣张的辽军,又惩罚了自以为是的宣抚使.国初两次伐辽战争都被打败了,大家谈起辽事来,不免有点谈虎色变.现在的辽已经不是当初的辽,似乎已经成为一只病大虫,但是大虫的威风犹在.昨夜的胜利,多少灭了一点大虫的威风,初战得捷,常常是更大胜利的前奏,他们希望它能够转变宣抚使的看法,变相持的局面为进攻.可是他们自己没有权利作出这样的决定,甚至连表示高兴的权利也没有.

        东路军统将杨可世乍听到消息时,就猛击一掌,直往帐外跑去,不知道是准备去谴责他们还是夸奖他们,结果两样都没有做.他转回身子来,跟自己说:"好小子,俺早知道他要干出来的."事实上李孝忠跟他谈话的那会儿,他已预料到这个.当时他还想过,李孝忠要是不敢过河去,就算不得是条汉子.

        宣抚司也很早就得到消息了,并且确实掌握到李孝忠、吕圆登几个参加袭击行动的军官们的姓名.宣抚司是一个这样的行政机构,要他们办一件有利于人的好事,总是拖拖拉拉,没个劲儿,反之,要他们办起有损于人的坏事情来,却是兴高采烈,行动迅速,效率很高.他们一听到消息,就马上派出一个"袭击队"前往东路军指挥所来袭击杨可世.他们声势汹汹地要杨可世交出李孝忠来就地正法,还要开具一份参加者的名单,以便按图索骥,一一予以严惩.

        杨可世竭力缩小事态的范围,故意把白天发生于河南和晚上发生于河北,主客关系完全相反的两件事情混为一谈.他只承认前者,否认后者.他硬说辽军渡河前来肆虐,戕杀我官兵多人,李孝忠等被迫自卫,击退辽军,辽军略有伤亡,全部事实的经过,如此而已.

        "李孝忠小小的都头,战场上作得了什么主?"他还说,"是俺派他去驱走辽军,不必把他拉扯进来."

        杨可世虽然以作战英勇扬名西北,赖皮扯谎却不是他的专业当行.这一套临时编织起来的谎话,被立里客你一句,我一句寻根究底地追问起来,驳得他破绽百出,无法自圆其说.

        "这一仗是在什么时候打起来的?"

        "下昼申牌时分."

        "在哪里打的?"

        "河南边二里多路的董家铺子."

        "晚上那一仗呢?"

        "晚上太太平平的,哪里见过仗?"

        "深夜里河北岸好一场大火,观察颠倒没有看见?"

        "见他娘的鬼!晚间俺好好睡得一顿大觉,何曾见过什么大火?"

        "只怕观察睡得熟了,没看见它.俺等几个在司里也都遥遥地望见火光了."

        "莫非是辽军半夜里煮马肉吃,柴火烧得炽旺,众位睡眼朦胧,看成了大火?再不然,就是他们营帐里走了水.众位没到过前线,前沿阵地上,到处都有水火,这个,俺哪里管得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