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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他带着一点激愤说下去,"我军远来,锐气方盛,人心向顺,正好乘势一战.不意宣抚司下了那道命令,恰似兜头一瓢冷水,寒了大家的心.日昨又处分了杀敌有功的将士,赏罚颠倒,人心不服,挫辱士气,莫此为甚.如再因循苟且,旷日持久,到了那时,进退两难,悔之晚矣!"

        刘鞈没有回答他的话,却闭起眼睛来摇头,然后苦笑一下.这个表情的含义是明白的,它表示:他刘鞈本人即使十分同意你种师道的见解,但是童贯的刚愎自用,却为你我所深知,你都统制尚且不能够说服他,我行军参谋又怎能以片词只语改变他的主张?

        这个表情种师道也是十分熟悉的,它使他回忆起过去在西北共事时,刘鞈比较偏向他的立场."老朋友也有他的苦衷,倒也不能见怪于他."这时种师道已经在自己心里把刘鞈当作朋友了,代他找出理由来为他辩护.同时他也有满腹牢骚,要在朋友面前发泄,自从出师以来,种师道从未感到自己像今天这样软弱无能.他种师道从军四十多年,当他还是一个偏裨的时候,在自己的职务范围内就是一个赋有全权的偏裨,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发号施令,不会受到干扰.现在他身任都统制,正在进行一场赌博朝廷命运的战争,而人家偏偏把他放在无所作为的虚位上,一切事情作不得主,连说句话也得请人转达,这种情况,怎不令人气短!

        "刘参谋,刘参谋!"他带着沉重的心情说,这时他对办好事情已经不抱希望,而只要求发泄一下不满的情绪.种师道是这样一种人,看起来深沉不露,实际上却也不是槁木顽石,他表达感情的方式,有时是出于意外地强烈的:"俺种某老矣!拼着这垂暮之身,报效朝廷,还有什么顾虑?但不忍看到童太尉的所作所为,隳坏大局,贻祸朝廷.你刘参谋千万看在官家面上,相机转圜才是."

        这话显然说得重了,刘鞈知道他这番话是带着自己的感触和强烈的不满而发的.凭他们相处多年的经验,他知道要在童贯和种师道这两个都是刚愎自用的长官之间调停、弥缝,确是非常困难.而命运偏偏要把他放在他俩之间,过去在西北如此,现在到河北来又是如此.他刘鞈今年活到五十五岁,已经长着满头白发,他的一生,忙忙碌碌,栖栖遑遑,似乎只是要做好一个调停者的角色.他记起了他的前辈范纯仁,一生都处在两党的夹缝里,被人称为"头白调停范纯仁".他自己不幸也落到这样的命运,真是十分可悲.

        作为一个调停者的为难之处,是他在调停的过程中,常常感到"是非"和"利害"之间的矛盾.他常常承认种师道的意见是正确的,他富有经验,符合常识的要求,而且思虑周密,各方面都能兼筹并顾.可是童贯却代表着一种可以左右许多人命运的势力,童贯所拥有的这种势力自从他与王黼合作以来更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它对于刘鞈的仕宦生活和一生奋斗的目标都具有决定性的意义.种师道所代表的理智和常识与童贯所代表的权势对他都发生深刻的影响.如果他选择了是非,就难免要牺牲个人利益,反之也是如此,很难找到两全的办法.因而,每当他俩发生纠葛,需要他出面求调停,有时又不允许他模棱两可,必须在两者之间作出抉择时,他就不能不同时考虑着这两种因素而发生剧烈的内心冲突.

        做一个心安理得的堂堂正正的人呢,还是做一个飞黄腾达,一帆风顺的官儿?这也是刘鞈心里常在摇摆着的问题,这个矛盾似乎也是不能调停的.

        其实最妙的办法,莫过于老老实实地承认两者的不可调和性.蔡京就比他聪明得多,一语道破真相:

        "既要做好人,又要做好官,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

        这就在实际上承认了两者不可兼得.能做出这样的承认,事情就好办得多,只消选择其中的一个就好,比如他刘鞈无论在做官或做人这两方面都比不上蔡京聪明,却偏要掩盖这个事实,自己欺骗自己,认为已经找到调停的途径,认为理性和权势之间的矛盾、做人与做官之间的矛盾是可以统一的,有时含含糊糊地就想把它们混过去.可是顽固的种师道偏偏又不肯含糊了事,一定要把他放在炉子中烤炙,逼得他非要在两者之间明白表态不可.

        但是认为刘鞈在童贯、种师道之间真是一把公平合理、毫无偏倚的天平秤,这是不符合事实的.这把天平秤的本身就是不平的,它的所谓"公平"只存在于刘鞈的主观想象中.

        刘鞈是元祐②九年中的进士,经过二十八年宦海浮沉,目前已做到述古殿学士,受到朝廷重视,很有希望做到枢密使甚至拜相.他是当时官场中的一个红人,有着锦绣的前程,当然也要受到官场一般规律的约束.那种规律指南针一般清楚地指示着他们在做人和做官的选择上,只能顺从利害关系而不能坚持是非标准.既然做大官是他一生奋斗的目标,他当然只能按照着官场的指南针行事.当他作出这种选择时,个人素养和品质能起的作用是微不足道的,到头来总是受到完全的排斥.可是他偏偏要在自己内心中强调它们,并且用来把自己区别于一般官僚,这实在有点自欺欺人.

        现在与种师道的谈话中他不知不觉地又顺从了权势和利害关系的要求,把天平秤倒向童贯的一面.种师道的话说得太露骨,对童贯实行了人身攻击,他要不明确表态,就可能被种师道误认为他是自己一伙的人,要与他联合起来共同反对童贯了.他不能使种师道产生这种错觉.可是在相反的情况中,童贯在亲信之间,有时在半公开的场合中,也同样对种师道实行人身攻击,攻击得更加恶毒,他刘鞈虽然号称公正,却不能常常挺身出来为种师道说几句话.他对自己承认的理由是如果让童贯感觉到他的倾向性,他就无法保持公正的、平衡的地位来充当调停者的角色了——这就是他的所谓公正的立场.

        "目前大军压河而阵,形势十分有利."他立刻正一正容,用这种严峻的表情让种师道感到在露骨地攻击童贯一点上,他决不能成为种师道的同路人,"宣抚奉官家御笔,发踪指示,我公力任艰巨,同舟相济,大功告成已指日可待.纵使策略上小有异同,都可商量解决,我公何乃出此颓唐之言?至于要用到刘某之处,刘某何人,岂敢不为我公驱策?"

        这是官话.在朋友间的密谈中,有一方面讲出官话来,其目的就是对另一方面的推心置腹的限制.种师道立刻发现自己在不应当与之推心置腹的对象面前泄露了真情,犯了错误.现在他还不能够轻率地就刘鞈到底是他的朋友还是敌人的问题作出最后结论,却带着这样深刻的隔阂感,跟他冷淡地分手走开.

        "官场之内,势利所在,还谈得上什么道义之交、故旧之情?俺今番跑来找他说话,未免是多此一举了."

        种师道虽然不明白他自己也同样受到这条规律的约束.势利所在,在某些场合中,他种师道自己又何尝谈得到道义之交,故旧之情?但对于刘鞈的这种表示,却看得清清楚楚.

        (二)

        五月上旬的某一天,杨可胜又在前线接纳了一批从对方逃亡归来的汉儿.这批人人数不算多,连老带幼,外加两个手抱的娃娃,一个半身不遂,行动十分不便的老大娘,总共也只有二十四名男女.把娃娃和带病的老大娘带着一起走,说明他们是一群抱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要回到汉家怀抱中来的逃亡者.可是他们是一群享有特权的逃亡者,他们受到辽军的护送,直到界河边上,然后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乘坐了辽方特备的船只,插上白心旗,从从容容地渡河过来.

        这里面可能有什么重要的人物?不!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一个须眉雪白的老大爷,作为他们的代表发言人,口齿清楚、理路明白地叙述了他们的不寻常的逃亡经过.

        他们都是住在易州地界的同村人,听到"王师"北来,早几天就结伙逃出,不幸在界河附近被一队巡逻的辽军截获."这可糟了!"他们心里想,"在这里被辽军逮住,不是斩首,就是捆成一只棕子,往河心一丢,再也不得活命."果然,辽军把他们一个个捆起来,推推搡搡地威吓着要斫去他们的头.后来赶来了两名军官,嘁嘁喳喳地商量了半天,就把他们往营房里一送.关了一天两夜,又把他们转送到一个警备严密、刃戟林立的处所.一路上,他们的眼睛都被蒙起来,不知道这在哪儿.有一个大官模样的人出来见他们."好大的气派,端的非同小可之辈."老人没有猜到那长官就是辽军前敌统领耶律大石,不自觉地带着一种敬畏的口气叙述着,"他睁着炯炯发光的眼睛,披一袭绿色锦袍,腰里佩把宝剑,威风凛凛."

        这个大官模样的人还说得一口好汉话,不要舌人在旁转译.他开头是和颜悦色地抚慰他们:"俺叫部下把你们好好请来.不知道可曾惊动你们,叫你们受苦?"他叫人拿出酒莱来,当场给斟上了酒,劝饮压惊.然后说道,"你们都是大辽子民,大辽不曾亏待你们.你们心向南朝,要逃回去,大辽也不加阻拦.多少汉儿逃去了,俺只当不知,闭着一只眼睛放他们走,这个你们都知道的."随后他生起气来,话也说得激昂了,"你们走了倒好,留下的庄稼,大军打了当军粮吃,留下的房舍,大军拆了当劈柴烧,难道还替你们留下不成?大辽百万雄师,岂在乎你们几个汉儿?就算走了十万八万,也损不了大辽半根毫毛."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完全沉下来了,脾气越发越大."你们可恕,只是那些不忠不义的反复小人,俺绝不饶恕."他回过头去,喝令把那两颗首级取出来,指点给大家看:"这两个就是俺说的不忠不义的反复小人……"妇孺们害怕,把手掩起面孔来.他又喝道:"看看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