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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据俺所闻,贵朝境内,义军四起,祸患之来,近在心膂,后方先自不稳定了,自顾不暇,怎谈得到'前线稳定'?"

        "宣赞说前线稳定,谈何容易,只是猜测之词,"耶律大石点头道,"俺说容易做到,却有根据.宣赞只听到三日前道路上传闻的消息,却不知道这两天我军又续有进展."

        一谈到前线,耶律大石好像一匹久经战阵的战马听到鼓角声时那样地兴奋起来.对于一个战略家来说,还有什么比得上他在一场胜利的战役后,当着一员敌方将领的面,谦逊而又痛快地分析这一战役成败利钝的因素更加感到兴趣的事情?这时耶律大石把马扩当作这样一个可喜的谈话对象,似乎马扩是被邀请来分享这种乐趣的一位贵宾.他讳细地谈到廿六那天,他怎样煞费苦心地把杨可世的精锐部队牵制在界河两岸,甚至杨可世的渡河作战,也在他预料中,把杨可世本人放过河,他才可能放手发动南岸的攻击.他承认杨可世的猛攻,几次动摇了他的阵脚,有好几次他几乎要改变原定计划把包抄两边的大部队撤下来解正面之围.如果这样,就中了杨可世之计,使大局改观了.他说杨可世最后一次猛攻时,他一度认为自己已被战败,准备一死殉国.当时他藏在阵后,与杨可世只有一箭之距,幸亏将士们力战,持之以坚,才能顶住杨可世的攻击,转危为安.说话时,他对西军作了恰如其分的评价,说宋、辽对峙一百多年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激战,杨可世也当得起是当代的名将而无愧了.

        然后他又得意地说到,继廿六日一战以后,廿七、廿八两天,他都曾发动试探性的进攻,今天凌晨,又进行一次强烈的进攻,压迫宋军后退数里至十数里的阵地不等.他讥笑环庆军当不得他亲自一击,就纷纷后撒.他是等到这个胜利的战役结束后,才从东线赶到这里来的,征尘仆仆的战袍还来不及更换.但他对这个局势还不能完全满意,他认为截止此刻,还不能说前线已经完全稳定了.这时他用着一个绕帅和他的行军参谋共同研究作战才略时那副全神贯注的神情,把手指醮着茶水,在桌面上画出目前两军阵地的大致轮廓,一面随时补上很快就干了的茶水.一面分析道:

        "目前犬牙相错,都在平坦沮洳的地面上构筑临时阵地,双方都无险可凭.这个地势对进攻的一面有利."

        这是无可辩驳的军事常识,如果情况真是这样,我军确属危殆万分,马扩不禁在心里暗暗着急.

        "我军一再获利,攻势旺盛,"耶律大石完全没有顾到马扩心里想的什么,"相形之下,贵军就显得士气萎靡,抵御不力.只如今日之战,东线的杨惟中,西线的辛兴宗都是不战而溃,放弃了阵地.倘非王禀等力战,俺早已挥兵直趋雄州城下了.形势如此有利,俺决于三数日内,再发动一次猛攻,必得把贵军逼退到雄州、霸州一线,闭关自守,无出击之力.那时才谈得上前线稳定,对今后的军政局面,才能操纵自如."

        耶律大石畅快地谈论着,不怕把自己计划中的一次攻击告诉马扩,只因他对自己要想争取的目标已有充分的把握.只有当他说到"操纵自如"时.才意识到马扩是敌方人员,于是带着一点歉意说:

        "俺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话,宣赞要处在俺的地位上,一定也是如此做的,宣赞休得介意.宣赞回去后,不妨把这话传与种师道知道,叫他预作准备,严阵以待,与俺一决雌雄.休怪俺乘他之不备,又发动了一场袭击."

        耶律大石说得十分坦率,并无夸耀自己、凌侮对方之意,但在他的坦率之中,仍然充满了自信,这使得马扩听了,非常刺耳.

        "林牙一面力主双方议和交好,"他反驳道,"一面又一再主张发动袭击,岂非言行不一,自相矛盾?老实说,俺马某就信不过你的建议,又怎能使宣抚和经略相信你家议和的诚意?"

        "两朝既以兵戎相见,还有什么仁义礼让之可言?"耶律大石振振有词地回答道,"战戎之事,总是以势相凌,以力屈人.俺刚才不是说过,今日我军乘胜前进,穷追猛打,才能稍戢童宣抚乘时谋利,定要灭亡我朝的野心.惟有他们一伙人的野心稍戢,才谈得上两朝联防共御金寇之计.否则唯有使我泥首乞降而已,还有什么联防不联防?俺说的都是老实话,宣赞莫怪."

        "以势相凌,以力屈人,这也是谈何容易的!林牙老于军事,岂不知小小进退,乃是兵家常事?"马扩猛然刺他一下道,"当初达鲁古城下之战,贵朝出师之盛,为近年所未有.林牙身在行间,单骑突阵,猛搏粘罕,意气何等轩昂?结果如何,林牙自己可知道得最清楚了."

        达鲁古之役是辽、金间的一场主力决战.当时辽集合了七万步兵、二万骑兵,准备一举消灭女真.激战的结果,却是辽军受到全歼,只剩得少数残兵败将回去.从此伤了元气,一蹶不振,再也不能与金军抗衡.两军酣战方殷之际,辽的两员骑将,甩脱大军,突然冲到金军的核心阵地,直扑大将粘罕.粘罕狼狈逃走,辽将乘势急追,马尾马头相衔接,只差得寻丈之间.这时金主完颜阿骨打从斜刺里驰上,用力一箭,射透了一员辽将的胸甲,堕死马下,完颜阿骨打的亲将也一齐拥上.另一员辽将看看势不得逞,乘金军尚未合围之前,挥戈大呼,驰突回去了,这员辽将就是耶律大石.这件事是马扩使金时,二太子斡离不亲口告诉他的.现在马扩用来当作当面奚落的资料,有意揭他的疮疤,这当然是一种火药气十足的挑衅行为.

        "俺就是要揭你的疮疤,就是要刺痛你,惹得你发作,"马扩心里痛快地想道,"看你又待把俺怎样?"

        当马扩在瑶光殿和萧皇后谈判时,他一直是心平气和的,因为即使萧皇后是个十分能干的谈判对手,预先布置了不少埋伏,她毕竟已经缴械投降了,对他已不再存在威胁与压迫的问题.现在他落在耶律大石手里.耶律大石先是不由分说地把他这个堂堂的谈判使节禁闭了三天,然后又以一个坦率和谦逊的战胜者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他好像接待一个朋友那样地接待了他,说了多少在尖锐之中仍不失为真实的话,他受到了事前没有能够预料到的接待.但是马扩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而他们今天谈到的问题也都是些可以引起他灵敏反应的问题.他早已感到耶律大石的坦率是一种胜利者的坦率,他的谦逊是一种对战败者故作高姿态的谦逊.无论坦率或者谦逊,都把马扩放在一个屈辱的地位上,两者都叫马扩受不了.何况他还意识到他的生命仍然掌握在耶律大石手里,只要一言相戾,触怒了耶律大石,就可能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这就更加激起他的反感.马扩是这样的一种人,他越是不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候,他就越要采取刚强果毅的行动来摆脱那只控制住他的命运的手.他的反作用力的大小,决定于他受到的作用力的轻重.

        他的这句尖刻话,果然达到了挑衅的目的.有一刹那,耶律大石的脸上出现了非常阴沉的表情.在这种表情后面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他可以杀死一个亲人,可以烧掉几处村落,可以毁灭许多州县,可以残破一个国家.可是他控制住自己了,他对马扩熟视半晌,似乎要对他的勇气、胆识和反抗力进行一次再估价,然后下出结论道:

        "马宣赞,你忒大胆了,不愧是个硬汉子,俺今天算是结识了你."
        结束了军事、外交方面的谈话,然后耶律大石从主人的地位上殷勤问起马扩——这个由于他的命令而被扣留的国宾的生活起居来.他说了些招待不周的客气话,接着就叫从人献上四尾还掀着尾巴跳动的鲜鱼.

        "俺特地从前线带来这四尾鲋鱼,这是这里拒马河的名产,等闲时吃不到它."耶律大石说.在这方面他也是个专家,他殷勤地相劝道,"这鲋鱼做清汤,最是好吃,用油炸了烩,也算名菜.行馆里有的是好厨子,宣赞叫他们烹治了,倒要好好地品味它一番,休辜负了俺特地从前线带来专诚相馈的美意."

        "如此就多谢林牙了.林牙今天何不就在这里吃了鲋鱼再走?"

        "鲋鱼虽是名产,俺在这里待得长久了,倒常有机会吃到."耶律大石婉辞了马扩的邀请,然后坦率诚恳,甚至表现出很大的热情说,"马宣赞你看,俺一来就和你谈得莫逆,连王中秘那里也忘了去.如今定了与贵朝议和联防之计,岂可不与他谈个明白?这顿晚饭,俺就去扰他,不怕他不拿出好的治与俺吃.晚上还少不得有些机密话与他相谈,不再打扰宣赞了.宣赞连日辛苦,今晚上早点休息.明天一清早俺就打发铁骑护送你们一行人过前线去,俺与宣赞后会有期了."

        他们相将携手走出户外.耶律大石对马扩还是恋恋不舍,似乎要等待马扩最后说句话,在他们的不寻常的友谊上打上一个认可的烙印,才舍得把他放走.

        "俺在会宁府时,"马扩满足了他,一半出于外交辞令,一半也出于真诚,"就闻得二太子斡离不说起林牙的文武才略.今日在新城行馆中,不意与林牙邂逅相逢,备聆倜傥之论,不胜钦慕.只怕异日再次相见,不免要在战场上与林牙周旋较量一番了.那时林牙休得见怪."

        "好个朝定①!"耶律大石哈哈大笑起来,不禁顺口溜出一个契丹词儿,连忙改正道,"好个知心朋友,直是如此有礼.俺也闻得'也立麻力'的大名,倒要领教领教宣赞的手段.只是疆场相见时,宣赞千万手下留情,休忘了俺今日专诚从前线赶来相赠鲋鱼的一番情意."

        (三)

        在辽军铁骑的护卫下,马扩等一行人渡过白沟,回到他们十二天前出发北上的原地点.当初,南岸沿阿之地还是宋军的最前线,如今却成为辽军的后方了.马扩对这一带地区的景物本是最熟悉的,仅仅十二天的小别,这里已经大大变了样.原来军戍严密岗哨环布的前沿阵地,现在已变成胡骑纵横的场所,真可谓"景物犹是,人事全非"了.使马扩最感到惊心怵目的,是许多他曾经在里面工作过、吃饭休息过、住过的农舍,如今已成为一堆堆的瓦砾场,还有不少房舍和窝铺被焚烧得焦头烂额,肢体不全.有的像刺猬一样,在一小块地方中,集中地受到不可胜计的箭矢.蒙上灰沙的箭翎已经变成灰色;箭镞深深地陷入土墙、木窗中,谁也不肯花费一点气力把它拔出来,再派一次用场.空地上抛弃着残破的兵刃和无法修补的衣甲,有的还沾上了血污.还没有掩埋起来的战马的尸体被割裂得支离破碎,发出腐臭的气味.在它周围的稀少的青草都被压平了,留下这些为国捐躯的马匹和他们的主人垂死前挣扎的痕迹.

        一场大战已经过去几天,战争的残骸仍然被抛置在战场上,没有得到完全的清理.但是生气勃勃的辽军已经在战争的废墟上重新建立起新的根据地.在留下来的农舍和临时搭起来的大营帐里都住满了人,满地放着马.他们利用饭后的空隙,有的在打磨兵器,有的在河滩饮马、洗马,也顺便给自己洗个澡,临时搓一把的衣服搭在树枝上晾干,自己就赤条条地躺在树荫下乘凉.他们看见马扩等一行人经过,都不免要惊奇地交换几句契丹话,议论一番,或者向护送的铁骑打听.铁骑严厉地制止他们问话,他们就恣意嘲笑几句.受到一再战胜的鼓舞,他们干起什么来,都是轻松愉快、精神抖擞的,活泼、欢乐的神情洋溢在每个战士的面上.三天来苦战的疲劳都被兴奋的期待所抵消了,现在流露在每一张脸上的表情是;他们不仅可以做好一切手头上正在做着的事情,还在枕戈待命,准备去完成更艰巨的任务,胜利属于他们是毫无疑同的.在马扩经过的辽军阵地上到处都出现这种战胜后人腾马骧,士气旺盛的兴旺气象.

        中午以后,马扩一行人进入宋军阵地.那里是大将王禀的防区.马扩认得他的部将,很容易就被放进去.他们告诉马扩,王禀到统帅部找老种经略相公去了,统帅部就设在西南方向七、八里地的张市.他们带着鄙夷的神气说到宣抚司早于廿六日一战失利后,就撤入雄州城里.

        许多战士和裨将们听到他们交谈时都围拢来参加谈话,他们乐于在这个没有参加过战争的马扩面前详细地讲述战事的经过,并且发表他们对战局的感想.

        "他奶奶的宣抚使,连敌人的影子还没看见,就快马加鞭地往回跑,这会子想已跑到东京城了."

        "那天打得可热闹啦,连在一旁观战的大树也为俺惊出一身冷汗.马宣赞没赶上这场热闹,可真是一生恨事."

        "俺生平哪曾见过这样激烈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