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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明天申时准到."一种出自内心的喜悦,布满在他油光光的脸上,表明他确是一个无邀不应、有请必到的饕餮之徒.

        谭稹也曾有过军事方面的资历,和童贯一样双手沾满过人民的鲜血,如今闲了一段时间,似乎要想用他的饕餮来洗赎过去的罪孽.现在他真正感到兴趣的是吃,对于什么伐辽战争,什么王、蔡之争都没有兴趣,更加想不到有朝一日还是要他身不由主地卷进那场军事纠纷中去.现在他忙着赴各家之宴,不管是王黼的主人,还是蔡京的主人,还是中立派的主人,他的任务是把各家宴席中听来的流言蜚语不分彼此地传达给各人听,不管他听了高兴还是皱眉头.然后张开歪嘴来吃;吃食桌之前方丈之内的山珍海味,吃内骐骥院的人和马的空额,归根结蒂,还是要吃老百姓身上的脂膏,决不怕引起消化不良症.

        从反攻中没有得到好处的蔡京,也学张迪的这一手,立刻掉过头来,举出种种证据证明他一向是、现在也仍然是伐辽战争的积极支持者,并且坚持他的发明权.谓予不信,请读读由他起草的《复燕议》,那也是一篇洋洋洒洒的大文章,可以与燕、许大手笔③比美的.

        可是寄儿子的那首诗呢?那一定是讹传,老成谋国的太师岂能这样轻率发表议论?可是有人说,官家当时也曾带着不豫之色,替那首诗改了两个字.那一定更加是讹传了,官家哪有空闲管到他们父子之间的酬唱?

        (四)

        一场因为前线暂时失利而引起的政治风波似乎已有平息之势.只有那些不识时务的太学生还在继续发表议论,继续上万言书,调子越唱越高,痛斥朝野的权奸们.大有非让官家把他们全部逐出朝廷,革职办罪,流配到远恶小州去决不罢休之意.

        太学生并非都是纯洁的羔羊,他们同样有阶级的根源,有复杂的社会背景,他们也有直接和间接的同舍、同科、同乡、朋友、亲戚之谊,因而联系着从个人到各种关系人的利害上的考虑.只不过他们涉世较浅,冲动的劲头较大,又不是现任官吏,利害得失的考虑比较间接、比较少些而已.太学生虽然拥有左右社会舆论的力量,他们也并不都是先知者.在事情没有完全弄清楚,真相没有大白以前,他们的议论是摇摆不定的,有时是哗众取宠的,有时也是非常错误的.但是等到真相完全暴露(主要从两派相互的攻讦中揭露出来),形势发展到一定的阶段时,一部分太学生的纯洁性还没有完全在个人利害的泥坑中打过滚,他们这才开始有了比较清醒的分析和比较正确的认识,开始有了所谓"清议".譬如说把这场战争失败的原因归咎于朝政的窳腐,力主惩办那些应当负直接责任和间接责任的权奸们,这些议论的确反映了社会上大部分人的意见,因而受到广泛的支持.他们的诛伐往往很大胆,敢于指名道姓地触犯权贵们.从他们的《万言书》中披沙淘金,确实可以拣出一部分很精彩的言论.

        在这段时期中,太学生左一个"贼臣误国",右一个"奸党可诛",朝野为之侧目.也使身为太学正、直接负有管教学生之责的秦桧感到十分不安,有时简直是非常狼狈.他必须阻遏住太学生的议论,才保得牢自己的饭碗.但是"清议"也是一种社会力量,有时也是进入高级仕宦之门的敲门砖,靠"清议"吃饭,用它来做到八座九卿的也不乏其人.譬如王黼本人就是太学生出身,也曾上过几次《万言书》,因此,他的同舍生汪藻还给他题上一个"花木瓜"的雅号,讥笑他中看不中吃.得罪了清议,其后果不堪设想.执政大臣们尚且有所顾忌,不敢出之以公开的高压手段,他一个小小的学正又顶得什么事?

        太学这所所谓培育人才的"庠序之地",也像其他衙门一样,只要花点功夫下去,照样能够锻炼出一副仕宦的本领.初出茅庐的秦桧,资历虽浅,却不是一匹没头苍蝇,他懂得在两者之间的一条狭胡同里安稳地爬行,保持两方面的好感.在这段时期中.他对太学生中间的活跃分子陈东、高尔登、徐揆、石茂良等人忽然异乎寻常地热络起来.他赞同他们的议论,摇头晃脑地朗诵他们的《万言书》,遇到警策之处,点头击节,仿佛在它旁边加上双圈、密圈似的,还要奋笔给他们点窜几句,其措词之激烈,较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一个刚从太学出去的小官儿宋昭上了一道奏章议论伐辽战争的失策,受到朝廷严厉处分.这件事涉及到几个太学生,使他们产生了"兔死狐悲"之感,引起了大家的公愤.秦桧也跟着声色俱厉地谴责当道者"钳塞言路",表示要和太学生们共祸福.所有的学官都与学生对立,只有秦桧明显地站到太学生的立场上,这使他在同僚之间受到讥刺、指斥,日子不很好过,但因此获得学生们更多的信任.没有人再怀疑秦学正是个"深文周内、善于罗织"胸有城府的深密人了.

        在家庭里,秦桧的妻子王氏发现丈夫近来工作得更加勤苦,深更半夜还逼着烛光用蝇头小楷在一本小小的经折儿上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抄了许多.

        这引起王氏很大的不满.

        "交二更天了,丈夫还不歇手睡觉!一定要熬出病来才罢手不成?"王氏从纱帐里探出蓬蓬松松的头,嗲声嗲气地问.她故意掩上了故意敞开一半的纱衫的前襟,她做这两件事,都好像是漫不经心似地.

        非礼勿视的秦学正没有把他的视线落到他妻子有意要牵引它过去的邪路上去,他用自认为正在做一件严肃的工作那样一本正经的神气回答道:

        "俺还待再写上一个更次,才得歇手.娘子早早安置."

        旬月之间,秦桧的马脸更加瘦削了,颧骨更加高起来,似乎有戳破面皮之势,虽然他的这层保障是非常结实的.有时王氏发现丈夫在抄写什么时,不断地咬嚼着自己的臼齿,牵动了两边颊肉,好像马儿在咀嚼青草似地.王氏把这个看成为丈夫正在苦思冥想的标志.她已经习惯了这个,但并不喜欢它.天底下哪有靠这样勤苦工作来博取富贵的蠢汉,何况它已经发展到影响他们家庭生活的严重程度.

        她决定要加以干涉.

        一天,她把笔墨砚池都收起来了,逼着丈夫问:

        "丈夫,你每夜写啊写的,写到深更半夜,干那酸秀才的活儿.俺叫人煮了燕窝、参汤来将补你,还瘦得像狗精,叫俺又痛又惜,你到底是为什么?"她突然把两条又细又淡的眉毛跳动一下,这是她知道而又不愿承认自己对丈夫只有有限的一点引诱力,因而加工制造出来的一种人工妩媚.她说到"又痛又惜"的时候,故意停顿一下,以便丈夫有充分余裕来咀嚼她的媚态,然后加上说,"有那么多写的,还不会抽出两条腿子到俺娘家去走走.俺两个亲哥子都贵为台阁,哪一个不是成天称赞你,说要照应你、提拔你成为一个人物?"

        "娘子说得不错,可是俺抄的却是近道儿."秦桧举起一本小小经折儿,说道,"娘子休得小觑它,它本子虽小,却是奥妙无穷."

        "这个小本本里,有甚奥妙之处?"

        "此乃天机,"秦桧摇摇头,把整个马脸都牵动起来,卖关子地说,"不可泄漏."

        "想俺乃是堂堂宰相的孙女,又是当朝极品使相的干女儿,"王氏突然换上一副恼怒的神色.重复三年来已经重复过多次的话,"嫁了你这个穷秀才.今日你田也有了,官也升了,指日还待高迁,有甚亏待你处?今天你有了一点什么诀巧,就值得在俺面前厮瞒?不要惹得淹发作,把你这些经折儿统统撕烂了,丢进茅厕去,看你还卖弄什么天机不天机!"

        秦桧一看王氏似真似假,防她真的做出来,急忙一缩手,把本子藏进怀里,连声说:

        "撕不得,撕不得!"

        "什么阿堵物儿,值得如此大惊小怪!"王氏益发作态,要去抢那经折儿,"俺偏要撕,看你又待怎样?"

        "痴婆子懂得什么?"秦桧在心里恨恨地骂.

        结婚三年,在秦桧心目中,王氏早已失去吸引力."痴婆子"就是秦桧给她内定的封号.不过她毕竟是宰相之后,即使夫妻相骂起来,也是齐大非偶.他必须做到她祖宗的官儿,取得对等地位,才敢于把这个封号公开出来.

        酸秀才出身、父亲做过一任小小知县的秦桧在社会阶梯上往上爬的时候,确实有一段不平凡的发展史.想当年,他在乡间当一名童子塾师,志量有限,那时的一首咏怀诗."若得水田三百亩,者番不做猢狲王."可见得胃口奇小.后来考中进士,选为密州教谕,也还是猢狲王的身分.一旦飞来横福,结了这门亲事,王氏送来的妆奁万贯,单单妆田一项,就不止良田千亩,总算是踌躇满志了.无奈水涨船高.区区的三百亩,已经不在他的话下,还是仰仗王家的荫庇,三升两摇,选到京师来当太学正.这已经给他开辟了一个光明的前景,可是总摆脱不了猢狲王的命运,太学生虽是学生中之"太",毕竟也还是一群大猢狲."俺秦桧之胸罗甲兵,心怀大志,拥黄扉之才,具瑚琏之器,难道就在这太学里虚度一生不成?"这时秦桧的志量、口气已非畴昔可比,他下了决心,顶少也要做到岳祖的位分儿,才算是扬眉吐气,区区学正,算得什么.他打定主意,除了仰仗亲戚的照顾外,还得自己下功夫,闯出一条道儿来才行.

        现在他想出来的办法就是一条最稳妥、最可靠的道儿,其奈"痴婆子"不喻何?他只得开导她:

        "俺家的功名富贵,"他指着经折儿,"全靠在它身上了.娘子一时性起,把它撕了,岂非自绝富贵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