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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四支箭齐齐整整地攒插在小红心里,相差不离方寸,远近看去好像在箭鹄上拼出一幅美丽的图案.

        马扩注意到斡离不在疾驰中把马蹬的缰绳收得短短的,发射时,人好像要从马背上站起来似的.这是一种他过去没有看见过的发射姿势.所有的骑士,包括辽,金,宋、夏、诸羌的射手们都是稳坐在鞍桥上,把臀部微微后挫,瞄准了目标才射出箭去.马扩在心里琢磨这两种姿式的优缺点,认为各有短长,斡离不这种新的姿式用得出气力,可以及远,出箭迅速,使敌猝不及防,可是从鞍桥上站起来却不容易瞄准.现在斡离不四箭都中红心,每支箭的距离又是那么接近、匀称,可见他锻炼这个姿式已久,熟能生巧,非一朝一夕之功.自己枉自与他交游有年,也曾几次作伴射猎.那年大雪纷飞,为了消寒,也含有一点赌赛胆量的意思,他俩相约到深山中去猎虎,结果猎得两头小豹子回来,皆大欢喜.那时却不曾注意他的这种立式的发射.可说是很大的疏忽了.

        斡离不的第五箭,要想试射那后面的靶子.他约退坐骑,采取同样的姿式从后面疾驰上来,狠狠一箭射去.这一箭已经够到靶子,碰上木板,可惜余势已尽,一触即坠,软软地跌落在沙丘上.

        在场的女真人一齐发一声喊,可以猜想到是表示惋惜的意思.对儿子要求得比对疏属、部下更严格的皇帝恼怒地看了儿子一眼,发出一声呵斥,然后霍地从垫着豹皮的胡床上站起来,向发射线走去,似乎要给儿子和臣属们作一次示范表演.侍从们早已把他的铁胎弓和一个豹皮箭韬献上.阿骨打翻起箭袖,取了弓矢,摆好姿势,向着那沙丘上的箭靶一连飕飕地发出三箭.第一箭,他也没有能够达到木牌,第二箭是用足了气力的,竟然超过木牌十多步,可惜歪了,飞到木牌偏左的背后沙堆上去了'第三箭才是成功的,正好钉在圆心上.

        这个皇帝享有这样高的威信,当他发射时,全场没有一点声音.连得鼓手们也都垂下双手,不敢击鼓.射完箭后,一名骑将飞驰地把那带箭的箭靶取回来向他献上时,他的有威棱的眼晴向四周环顾一下,竟然没有人敢于发出一点声音来表示赞叹,就像他们不敢对他没有射中的第一、二支箭表示惋惜的意思一样.

        完颜阿骨打的举动行止确是矫矫不凡.他对自己提出这样高的标准,并且完全有把握可以完成它(否则就会在南使面前大大地丢脸)而终于达到了目的,这使得赵良嗣、马扩十分骇然,他们正待上前趋贺时,阿骨打已经把弓矢掷给侍从,不满意地摇摇头说:

        "南使见笑了!俺少年时日日弄这个,玩得手熟了,可说十不离九.十岁那年,辽使见俺手里拿的弓矢,要俺献技,俺连发三矢,把天上飞的三只鸟儿都射下来,吓得他咋舌缩颈地说:'可畏,可畏!'如今上了年纪,有些手颤,一箭出去,飘飘忽忽的,连自己也没个数儿,哪里还能与当年相比?"他谦逊了一句,然后加上说,"可惜今天没见'也立麻力'一显身手,不然也叫儿郎们开开眼界."这分明是句客气话,但他还记得几年前对马扩的赞语,说明他对这位南使是十分欣赏的.

        较射已毕,然后请南使们进入他的行帐,举行欢迎贵宾的宴会,亲贵大臣都在一旁作陪.

        一个朝代的皇帝,在邻邦的使者面前特别炫耀他的个人技艺,这不见得会是一场漫无目的的儿戏.马扩虽然有好几次参加过他们的射猎,但没有一次安排得像今天这样突兀的,也没有一次看到阿骨打像今天这样突出自己,这引起马扩的深思.后来阿骨打喝醉了酒,自己泄露了秘密.那时他已喝得十分酩酊,还嫌马扩没有畅怀痛饮,亲自摇着酒榼劝饮道:

        "前日探马报来,你家的杨可世已夺得燕京城,大功告成.今天难得两国宾主欢聚一堂,俺已饮得八九分,你们二位也该喝个满怀才是道理."

        原来如此!

        原来是杨可世的大军已经夺得燕京城,怪不得他们在应州边防线上被羁留了十多天以后,忽然受到金朝亲贵们如此热烈、隆重的招待.怪不得今天阿骨打要安排这场较射,炫耀他的个人技艺以威慑宋使.怪不得在筵席上阿骨打兴奋异常,对宋朝颇多称颂之词.原来是杨可世的军事胜利打破了他们一向轻视宋朝实力的成见.杨可世的胜利在女真贵族心目中提高了朝廷的身价,同时也抬高了使节们的身价,阿骨打的炫耀才武,是出于一种不甘示弱的心理,免得宋使们听到消息后,增强了发言地位,在谈判中得寸进尺.

        阿骨打的预防措施,似乎很有必要.作为外交使节,赵良嗣和马扩乍听到这个惊人的喜讯,当然是有反应的.果然马扩首先发言了:

        "我家既已取得燕京,可说大局已定,"马扩陡然感到在他的身后已竖起一道坚固的城墙,兴高采烈地说,"待国主依从原约,把云州及山后之地一并划归我家,立了界线,竖了碑石,永保两国间的和睦.那时使人还要专诚趋贺,为国主奉觞献寿哩!"

        才听到燕京的捷报,马上就提出云州山后之地,马扩这一步跨得好远呀!他的突然袭击,把阿骨打的酒意惊醒了三、五分.

        阿骨打想了一想,呵呵笑道:

        "许大事情,一时怎得了结?"一沾上外交的边,阿骨打也变得机敏和老练了,"俺正待派人去与你赵皇帝商议,今晚且请畅怀痛饮."

        (二)

        当夜,赵良嗣、马扩等回到营帐休息.

        伴随着胜利的到来,一股曾经毒害过契丹贵族的(禁止)豪侈的生活作风正在逐步侵入女真贵族的生活领域中.阿骨打锐敏地看到这种现象,充分了解它的危害性,力图加以抵制和扑灭.大军到达奉圣州以后,他亲自颁发的第一道军令就是,凡大军所到之处,自皇帝本人以下,一应宗室、将帅、各部移里廑④、猛安、谋克直到士兵们只许住在营帐里,不许占用公私屋宇.

        这道军令被严格地执行了.

        事实上,奉圣州本来也是个偏僻小州,经过一场战火的洗荡,官廨民居,所余无几.因此作为女真人的贵宾,理应受到特殊照顾的宋朝使节,这时也只好住宿在行帐中.

        赵良嗣多喝了几碗酒——女真人行军、宴会中所用的盘碟碗盏,一概用他们家乡特产水曲柳剜成,形制特大,一碗可容酒半斤以上.加上这个惊人的消息,不禁有点飘飘然起来.他吟成一绝,行帐中一时找不到纸笔.就随口念起来:

        "朔风吹雪下(又鸟)山,

        烛暗穹庐夜色寒.

        闻道燕然好消息,

        晓来驿骑报平安."

        马扩做诗不见得比赵良嗣高明多少,但他对军事,外交上的瞬息万变倒是颇有经验的.此刻虽然同样也有了一些酒意,同样受到这个消息的鼓舞,但是出得帐外,经朔风一吹,头脑顿时冷却下来.他分明记得五月底在燕京的日子里,那个仪态万方的萧皇后亲自与他约定了"归附大朝",并且祝贺他"探骊得珠".当时意气如云,认为燕京唾手可得,全辽即将底定.谁料到前线一败,好梦顿成泡影.今晚是阿骨打亲口透露了我师入燕的消息,况且又有刘锜哥哥在彼参赞军务,看来事情是千真万确的了.可是谁又保得定局势就没有变化?加上金人向来言而无信,用心叵测,即如今夜他谈到云州、山后之地,阿骨打就变了颜色,怎又保得定他今后能够恪遵誓言,把燕、云之地归还给我?

        值得忧虑的还不止于此,据兀室、撒卢母透露,这十多天以来阿骨打忙于视察军情,布置军事.根据海上之约,金军分工对付天祚帝残敌,宋军分工收复燕、云之地.目前看来.粘罕一军,像真是派去对付天祚帝的,可是阿骨打手下这么多的亲贵大将不随着粘罕迤西去兜捕天祚帝,却逗留在距居庸关不远的这奉圣州,城里城外,营帐连绵不绝,大军云屯,到底居心何在?他视察的军情、布置的军事,其目的是对付天祚帝?对付萧皇后?还是对付我军?这就很值得推敲了.

        马扩虽然和赵良嗣共事有年,对他的能力给予相当高的评价,一但在内心中一直没有克服对他这个双料叛徒——背叛汉族,投靠契丹人,后来又出卖契丹人的国家以谋求自己富贵的轻蔑感.算在马扩的这本帐上,赵良嗣不是负负得正,而是负一加负一等于负二.尤其因为他依附童贯、逢迎朝廷之意,只求近利.不计远功,更增加对他的蔑视.

        现在一听他吟的诗,马扩就产生了反感,心里暗暗想道;你这个赵龙图,当初在前线时,一口咬定我军无力攻取燕京,一力撺掇童贯、朝廷乞师女真,为此丧权辱国之举.如今乍听到一点风声,事情还没见分晓就得意忘形起来,可见得是个见解不定、持论反复的"小器".官家听信这等人的议论,国事安得不败!

        马扩是个浑身长着锋芒棱角的人,意有所感,也就针锋相对地吟起诗来:

        "未见燕然勒故山.

        耳闻殊觉骨毛寒.

        愿君共事烹身语,

        易取皇家万世安.

        赵良嗣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一听马扩的和诗,就知道他意存讽规.他赵良嗣出身燕地的名门望族,不同孤寒之辈.后来做了一个识时务的俊杰,间关来归,不以羁旅自外,效忠宋室.一旦时来运至,成为官家手下红得发紫的童贯手下的第一号红人,双重红角儿的身分使得他宽洪大量起来,对马扩的一点小小的顶撞,他是可以容忍的.当下他微笑道:

        "这却是子充的杞人之忧了,岂不见这两天金人待我之隆重.难道我军取得了燕京后,他们还会枝节横生,真的把我俩烹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