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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不!他们生来就是贵族,落地于公卿的摇篮里,在富贵的襁褓中包裹长大,向来眼高于顶,岂可与这些贩夫走卒为伍?他们从来不把这些叫化兵放在眼里.在金明池练习划船时,两队相逢,他们总是忍耐不住地要戏弄和欺侮对方.最客气的是让船儿靠拢对方的船,冷不防一划桨劈进水里,让浪水四溅,溅得他们满身都是湿漉漉的.再不然就仗着人多势大,几条船联合起来,把对方的一条两条船直逼到湖岸边,有时索性把对方的船儿掀翻了,让这些化子落进湖水里去冼个冷水澡.开封府是他们老子拼了股子开的店铺,开封府里的缉捕使臣都是他们雇用的恶奴豪仆,高兴起来,打死个把人都是芥末般的小事,让几个化子兵冼个冷水澡又算得什么.看到水军们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他们真真感到一阵由衷的快乐.

        在人类之中,总是免不了有那么一小撮以别人的痛苦为自己的快乐的人.

        东京的市民们对这两个队伍的爱憎也是泾渭分明、毫不含糊的.龙翔队只受到宫廷以及少数关系者的支持,虎翼队却受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民的支持.老百姓也是幸灾乐祸的,他们幸权门之灾,乐豪家之祸,他们希望受到灾难的就是这批专以别人的痛苦为自己的快乐的公子衙内们,当然上面还有他们的支持者,下面还有爪牙们.因此不难推想在这场比赛中,绝大多数观众的感情站在哪一方.

        只有到了接近比赛的前几天,龙翔队中也有几个头脑比较清楚的人开始想到胜利不一定属于自己的一方,在他们拥有的一切优势中只排除实力比赛这一项.在比赛场上东京府尹和他的缉捕使臣未必能够帮他们的忙.为了夺取胜利的荣誉,他们考虑了两项对策:一是想办法补充自己一方的实力,重金礼聘一些真正的划船好手为本队效劳,二是跟虎翼队谈判,只要他们在比赛中肯让出一头地,就可以得到十倍于奖品的酬谢.第一个方案即使实现,也只存在百分之五十的获胜机会,要靠得住最好还是谈判.开封府尹盛章自告奋勇,出面去做谈判的居间人.谈判中,他恩威并施,许了愿心以后,继之以威胁.他说:"你们众位要识得时务,才可算为俊杰.不然惹怒了官家,那还了得?高太尉也不是可以随便得罪的.殿前司要寻你们一个不是,不把众位一个个刺了面发配到沙门岛去才是怪事哩!"

        十倍于奖品的报酬和沙门岛这两条道路由他们自行选择.按照常理,开封府尹盛章很容易就可做成这笔交易,不幸他的谈判对象却是一些异乎"常理"的人.虎翼队队员们为了不辜负东京人对他们的殷切期望,也为了要维护"人"的尊严性.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盛章的居间说项.

        在五方杂处、鱼龙曼衍的一百万东京人中间有着各式各样的人.

        有胼手胝足,终年不得一饱的劳动人民,有肠肥脑满,终天只想玩出一些新花样来消遣他们过剩的生命的上层人物.

        有那么一批可以列入扈驾到江南去的名单中的权贵们,在他们手下有一大批手脚并用的哼啥二将、立里客、开封尹、缉捕使臣等等.可是在茫茫人寰中也有不怕触怒权贵,一定要在角抵中跌他一跤以快人心的小关索李宝,也有不怕触犯高俅、宁可先替李宝去治病的医士邢倞,也有苦口婆心地规劝师师远避官家的何老爹.在这次竞渡中有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龙翔队队员,同时也有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一群虎翼队队员.

        无论哪一种人都以为自己手里掌握着真理.

        龙翔队的队员们认为胜利必须属于他们,光荣必须属于他们是真理.它的支持者、拥护者承认他们的真理为真理.开封尹盛章以提出这样的建议来保护龙翔队的胜利和光荣是真理.当人们思考着自己的行动时,莫不以为自己才是真正的真理的掌握者.

        但是真理掌握在绝大多数人的心里.

        他们的直觉是真理.

        或许他们在某个阶段受到某种现象的蒙蔽,或许他们也做错过一些事情,有过不正确的思想,一旦澄清了翳障,在他们清醒了的内心中所持有的衡量尺度就是真理.

        盛章出面谈判遭到虎翼队严词拒绝的消息如此迅速、如此广泛地传遍了东京城,以至今天有二三十万人出来参观比赛,关心他们间的胜负,热切地希望虎翼队痛击龙翔队,把它打得落花流水.这就是清醒的东京人的真理.

        (四)

        在棂星门外作着三次鹁鹆旋时,官家坐在玉辖里,隔开一道珠帘,他凭着情人特有的视觉,在万人海里,三次都发现师师以及护卫着师师的刘锜和马扩.

        自认为对于师师拥有个人专利权的官家,坐在玉辂里,第一眼见到师师今天比往常更加神采焕发,不禁产生了拥有那种特权的情人很难避免的虚荣感.他为师师的突出的美感到自豪.

        "今天东京城里有一半的妇女倾城而出,都到这里来了.试看有哪个比得上她的容姿绝代,迥出尘寰?朕在万人丛中,一眼就认出了她,可知她真不愧是个尖儿!"官家满腔得意地想道,"幸喜得那日邀请了她,她也高高兴兴答应出来为朕捧场.不然的话,今天少了一个她,岂非缺典?"

        在祝捷庆典中少了一个师师,就是"缺典",官家想出这句双关语,心里更是得意.

        官家也注意到刘锜、马扩与她在一起.那天邀请师师时,她已经说明去年就与刘锜、马扩有约在先,可能他们会来践约,劝官家不必再派宫车来照料她了.师师既然这样说过,态度又是十分光明俊伟,对此,官家也不觉到有任何疑虑的理由.

        当鹁鹆作着第二次的回旋时,官家透过万头攒动,仍旧把他固执的视线落在师师驻马的处所.他发现她除了一向有的"容姿绝代、迥出尘寰"以外,今天她身上又多出了一点什么他无以名之的新奇的东西.师师身上似乎蕴藏有一个无穷尽的矿苗,他永远可以从她的矿苗中发掘出新的宝藏来.后来他把这个无以名之的新奇东西概括成为一个问题:"是什么使得师师今天显得这样出奇地神采焕发、热炎灼人?"这个问题在他心里酝酿一会,迅速就发展成为一个大大的问号.一个没有解决的问号放在心里好像一团发了酵的面粉放在被絮里一样,顷刻间就要成倍地膨胀起来.

        但是到得第三次再见到她时,这个问号解决了.他发现使得师师今天神采显得异常焕发、热炎灼人的原因是她穿了一身绯色裙衫.官家的视觉虽然十分灵敏,他的感觉却是相当迟钝的.师师穿一套绯色裙衫,这本来一望可知,他却要等到第三次看见她时,才发现这个.可能他是想得过头了,反而忽略了眼前的东西,人们对于太专注的事物,常常会产生这种"舍近求远"、"明察秋毫,不见舆薪"的错觉.

        但是这个新发现确是非常重要,使他又惊又喜.

        原来这里还有一段历史渊源.有一年杏花盛放的时节,他在醉杏楼上看到"杏"花人面相映红,不禁多了一句嘴,说:

        "这杏花开得如火如荼,娇艳欲流.如果师师你啊,也肯穿上这绯色的裙衫,与杏花争妍,不知要怎样'沉醉东风'哩!"

        这一句要想讨好师师的话,显然没有达到目的,反而产生了相反的效果.她向来不喜欢别人的意志强加在她身上.

        "这满箱子的衣服,"师师指着里间的箱栊,漫不经心地回答,"有红有绿,高兴穿什么就穿什么,值得什么'沉醉东风'的?"

        这个回答扫了官家的兴.

        自从说过这句以后,又经过几度花开花谢,几度残红满地,几度绿子满枝,官家一直没有忘记这番对答,可也不敢再提.师师究竟一次也没有穿过绯色的衣服.无论如何他没有料到今天师师居然会换这套裙衫出来,更没料到这套衣衫穿在她身上竟会产生如此惊人的效果.这双重意外,怪不得要使他惊喜欲狂了.

        但是,今天有着几十万的观众,她摒弃了他细心周到地为她准备好的宫车,就这样穿了一身艳服,骑匹特别耀眼的胭脂马,毫无遮拦地跑到这里来,似乎有意要在稠人广众之间炫耀自己的美丽,这在别人固然无足为奇,可是在师师身上……这与她平日的行径实在太径庭了,这里到底包涵着什么意思?

        旧的疑问刚刚解决,新的疑问又迅速产生,当玉辂推进棂星门,折往水殿时,官家心里又涨满一团发酵的面粉.

        可是这个新的疑问也得到自己满意的解答了.

        他猛然想起刚才师师驻马在棂星门门口时,曾展开他赠予的摺扇,轻轻扇了几下.想到这个微小的,却是事关重大的动作,顿时又使他放下心来.

        "莫非她想到今天来到这里,一言一动、一颦一笑、一簪之轻、一扇之微,都逃不过朕的耳目,所以特为穿了这套朕向往已久的绯色衣衫,佩了朕特别赠予的扇子,在这大喜的日子里,遥相庆贺,让朕在心里高兴一番的?"赠扇之举,是官家的得意杰作,师师当时又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的赠予,这一定给予官家十分深刻的印象.并加上今天本身就是个欢庆的节目,因此他总是往好处去想,得出的结论总是非常乐观的.他还亲切地对自己说:

        "师师,师师!你兰心慧质,用意如此体贴周详,真不枉朕十余年来对待你的一番苦心了."

        到得水殿上,要举行种种的仪式,皇子们要向父皇祝贺胜利,他自己又要蓄意炮制一个北宋版的安禄山⑩,暂时分去了他的心.等到这一切都匆匆过去以后,他又忍不住把眼睛往师师占用的彩棚中瞟去.这间彩棚是他亲自选定的,与御座并无间隔,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它.现在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又随着他的视线之转移集中到师师身上.一道遮住他的珠帘和一幅遮住师师的轻纱都遮不住观众们的千万道视线.人们嘁嘁喳喳她议论起来,这使他略具戒心.但是他发现师师对此是毫不在乎的,她仍是那么兴高采烈,仍是那么神采飞扬.她一会儿合拢手里的摺扇,一会儿又把它打开,两者都是无意识的.她一会儿附着惊鸿的耳朵在说些什么,一会儿又回过头去跟刘锜、马扩说话,她的动作是那么迅速,以致她的头颈向左右转动时,一对真珠耳珥像小孩玩的"摇咕咚"那样摇摆起来.

        刘锜是官家信任的近臣,在官家心目中刘锜是个很有分量的人,马扩刚从燕山回来,他似乎就是燕山府的化身.官家知道师师去年曾与马扩见过—面,今天让他们两个陪来,一定是伺隙向他们打听收复燕山之事.这固然与她平日的郁郁寡欢、落落难台的脾气不合,但是这与此时此地的气氛却是调和的.师师向来任性,有时被他拘管得紧了(用一种精神上的压力来拘管她),为了表现她的独立性,会像匹劣马似地撒一阵野.这个脾气,他也曾几次领救过.毕竟她今天是关心收复燕山这件大事.而收复燕山这场功劳,总的说来应该记在自己帐上.她关心地打听这件事,目的无非是使他高兴.因此师师的异常表现,也没有引起他其他的想法.

        但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原因,使得官家甘冒几十万人的流言蜚语的危险,忍不住每隔顷刻就要向师师的方向转头望去.

        这个说不出的原因,可能是他模糊地意识到在他和师师的关系中,曾经对刘锜有过某种回忆.虽然事隔数年,刘锜早已用自己的谨慎的行动改变了他的看法,但是那个淡淡的印象并没有从他的回忆中完全抹掉,而刘锜身上使他不期而然地感到的那种分量,此刻对他似乎也形成一种压力.

        当龙舟慢慢地从奥屋中驶出来,吸引着观众注意力的时候,师师也像所有的观众一样焦急地望着龙舟,希望它快点驶到终点.那时官家已经通过十字岛上的锦步障,从水殿移驾到五殿中一个靠近师师方向的方殿中坐下来.这是十分不谨慎的举动,因为无论是按照旧例,还是要选择一个参观竞渡的最显豁的位置,官家都没有理由坐在这座偏侧的方殿上.但是发酵的面粉里已经搀入一点酸素,这时他对师师的注意力已经远远超过他对竞渡的兴趣,远远超过他对观众的戒心,再也顾不得这些无关宏旨的小节了.

        这座方殿距离师师的彩棚更近,他看得也更加真切.他从师师的表情中看出她与全场的人一样着急的心理,这是可以理解的.这艘龙舟也是个大玩具,看起来庞然大物,富丽堂皇,自己却不能行驶,要依靠岸上的人伕纤引.行程十分缓慢,一段路要走好半天.安排这个传统节目的想法,大约是要用这艘龙舟的缓行来衬托停会儿竞渡的虎头船的高速度.不拘泥于成例的官家却在心里想到这个办法不妥,明年一定要改革,事前就让它碇泊在终点,省得大家望眼欲穿.

        官家这个想法并非他自己希望竞渡快些举行,而是希望竞渡的紧张的场面,能够迅速吸引去师师全部的注意力.

        可是龙舟仍然以牛步化的速度驶行,这时发生了严重的问题.

        官家感觉到她已经注意到他对她的拗执的凝视.有两次,她抬起头来把眼光看到他凭栏俯伏的地方.但是后来的一次,当他的视线将要去攫获她的视线的时候,她迅速躲避开去.她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一面转过头去和刘锜说话,一面打开摺扇使劲地扇了几下,似乎不耐烦地要把那拘管得她太紧的拗执的视线从她身边扇开去.这几扇非同小可,他感觉到这是一个不稳定的情人从他的掌握中逃离、退却的不自觉的信号.这使他诧异、惊疑,并且把已经在他心里解决了的这一套绯色裙衫为谁而穿的问题重新提了出来.这一次问题是带有倾向性的成见提出来的,因而格外严重.

        不用说,刘锜是首当其冲的嫌疑人,但是这个怀疑不难证实.按照官家的想法,刘锜是军人,曾经提出整顿虎翼军的方案,而且一度有人主张让刘锜去主管那个虎翼队.刘锜无疑地是虎翼队的支持者和同情者,而他自己,不管怎样,人们都公认他是龙翔队的后台了.他只要弄清楚停会儿在两队比赛中,师师同情,支持的是哪一个队,就可以看出她的倾向性,也可以判断出今天这套裙衫她究竟为谁而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