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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总之,在边境问题上,官家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中.两年来,他的心理历程,可以概括在他的三句口头禅中.

        金人咄咄逼人,他心烦意乱,最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且把它搁在一边再说,这叫做"且待商量".

        形势更加险恶了,他内心也更加着急,现在拖是拖不下去了,只好随手应付一下,观望观望,希望出现什么奇迹来改变处境,这是与敌方打"磨旋儿",走着瞧.用他的口头禅,叫做"却又理会".

        形势再进一步恶化,一切矛盾全都黎露无余,眼看大祸即将来临,心中遑遑不可终日,不知不觉又形成了极度悲观消极的想法,这就是他近来不断悲叹"休、休"的原因.

        千错万错,无一不错,从头错起,一错到底.东京人称一种用双色罗缎交叉缝制的女鞋为"错到底",这个名称就概括了他们对时局的认识.现在,一切都向终点急遽奔赴,这个终点就叫做"大错铸成,万事全休".一个朝代,首先是官家本人,然后是许多官员以至老百姓都丧失了立国做人的根本信念,产生了不祥的"末日感",那么这个朝代的末日,确乎很快就要到来了.

        历史上有两种情况都会使人们产生末日感:一种是长期积弱,到后来只剩得奄奄一息,人们普遍存在的脆薄衰竭的心理状态禁不起一点外来刺激而产生末日感,这是慢性的末日感,另一种是表面上繁荣富强,枝叶茂盛,实质上却早已蛀空烂光,一旦受到强大的外来压力,便堤决防溃,祸水横流,一发不可收拾,人们从长期欺骗着自己的假象中醒悟过来,已经来不及了.他们惊慌失措,也会产生急性的"末日感".

        就北宋末年这个特殊的历史环境而论,它似乎兼有这两者.

        在当时人们中间普遍存在的末日感是一种兼有急性、慢性的,北宋式而非其它式样的末日感.面临着大祸当头,这种意识就会以各种形式强烈地反映出来,从而破坏神圣的抵抗运动.研究这一段历史,重要的经验教训之一,就是要密切注意这种消极意识的萌芽、发展,采取有力的措施防止它,消灭它,免得使它成为抵抗运动的障碍.

        ①宣和七年为公元1125年,又为金太宗天会三年.

        ②完颜吴乞买又名完颜晟,谥为金太宗.

        ③当时最高学府,相等于后来的国立大学.

        ④朝廷考试的场所.

        ⑤官府发给的粮食和生活费用.

        ⑥"木脚"指朱字,是当时权贵朱勔的代称.

        ⑦词人周邦彦.

        ⑧琵琶手教坊使刘继安,李师师的老师.

        ⑨做买卖时居间介绍抽取佣金者,称为牙郎.

        ⑩恩州,今广东南部;儋州,今海南岛,宋时均为贬谪大臣的处所.

        第二十七章

        (一)

        在政治上,很少有完全紧密的团结与绝对无间的和谐.有之,则是表面上的团结与和谐.表面上的团结与和谐犹如包着硬壳的核桃,透过厚厚的外壳,内部仍有掩盖不住的"磊落不平".如以金朝而论,即使处在兴旺的上升时间,在它的宫廷与上层贵族之间也是矛盾重重的.特别在东路统帅二太子斡离不与西路统帅国相粘罕之间更存在着严重的权利与地位之争,存在着彼此间的嫉妒与排斥.但在发动侵宋战争一点上,他们的利害关系是完全一致的.他们好就好在这里,为了追求这个重要目标的实现,个人的私利被公共的利害冲淡了——至少在那目标尚未完全实现以前的一段时期中.

        而他们的敌手,北宋宣抚使童贯则处于更大的矛盾中.这种矛盾并不因为大敌当前,大家有着唇亡齿寒的连带关系而有所缓和.童贯上不见信于官家,中间与同僚、与西军诸将领的关系搞得十分紧张,下面又与副帅郭药师完全对立,后来甚至发展到势不两立的程度.他们连表面上的、暂时的团结与和谐也做不到.

        "师克在和",单就这一点而论,北宋军与金军相较就处于不利的地位.

        童、郭斗法是金军南侵前北宋边防上第一件大事,它原在人们的意料之中,而其激烈的程度则又出人意外.

        人们记得童、郭之间曾经有过一段"蜜月"时期,那是在宣和四年冬间直到第二年的夏天.宣和四年十月,郭药师惊闻耶律大石被萧皇后扣留起来的消息,一方面又受到部下甄五臣、赵鹤寿等亲宋将领的胁迫,不得已率常胜军全军七千人负弩来降.由于这支军队实力完整,再加上他本人表现出来的沉毅有谋,当时就深受童贯的赏识.郭药师建议袭燕之策,被童贯、刘延庆采纳,并用他为杨可世的副手率师袭燕,战败而归,几乎一军尽歼,童贯对他也不加罪责.燕山惨复后,童贯特别携带郭药师一起凯旋归朝,在官家面前,极力揄扬,夸奖他的功劳,抬高他的身价,果然中了官家之意.在第一次陛见时,宦家就把自己穿的大珠络缝销金青纱战袍解下来赐给他,当场授以燕山路安抚副使和同知燕山府等要职,三天后,又加封为奉武军节度使、燕山路马步军副总管、升检校少傅.短短几天内,郭药师就从一名降将变成为朝廷大员、边防重镇.这都出于童贯的推荐,郭药师当然心中有数.他深知自己当时的处境,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后台老板,很难在宋朝的官场上站住脚.官家是他争取的第一号后台老板,童贯不失为一条最好的跳板,他一定要好好地利用它.因此直到童贯被勒令致仕以前,郭药师对他一直是卑躬屈膝的,而童贯对郭药师也是恩宠有加,丝毫没有感觉到他的日益迫近的威胁.

        不久童贯去职,阘茸贪残的谭稹当然不在郭药师眼下.这时西军已陆续复员,回到西北原防,只剩下王禀一军还在河东协助知太原府张孝纯戍守.张孝纯在当时的文员中有知兵之名,慷慨莅事,自愿肩负起河东方面的国防重任,表演得十分火炽.只有与他共事一段时期以后,王禀才知道自己的责任重大,他把所部兵力集中在河东一线上调用,无力兼领河北防务.郭药师顿时好像头顶上搬去一块千斤石,好不轻快发舒!

        恰恰就在此时,常胜军立了一次奇功.

        辽四军大王,奚族首领萧干与耶律大石火併后,从残辽政权中分化出去,自立为"神圣皇帝",他的军事力量还算是相当雄厚的,对于金朝,固然不敢轻于一碰,对于宋朝,则狃于卢沟之役刈延庆数万之众败在他手下的事实,很有点藐视.至于郭药师统率的常胜军,则更是在他卵翼之下成长的,根本不在话下.燕京失陷以后,他率领奚军几次进袭北宋边境,得到便宜,更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这时他又钻了西军已基本西撤的空子,大举南侵.数万名奚军横冲直撞,一下子就越过卢龙岭,攻破景州,在石门镇一战,打败常胜军内老资格的将领张令徽、刘舜仁所部.一时声势汹汹.北宋的人心大乱,东京朝议也有主张撤出燕山府,仍以白沟河为界的.官家下诏切责燕山路安抚使王安中、副使郭药师.郭药师组织反攻,派战斗意志旺盛的赵鹤寿、赵松寿弟兄率领所部骑兵埋伏在景州、檀州之间的峰山中.奚军恃胜猛进,队伍不整.赵鹤寿、赵松寿看到时机已至,突然从山中杀出,拦腰一击,把萧干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奚军进锐退速,马上北撤.赵氏兄弟趁机追击,几天中间获得十分辉煌的战果,计斩获三千余级,俘执数千人,招纳部属二万余众,活捉奚太师阿鲁以下大官十余人,尽得落入萧干手中的辽历朝宝检玉册,萧干本人狼狈逃走,不久就在内部的火併中被杀.他的部下大将第白得哥携着他的首级降宋.

        这确是北宋建国以来在北方边疆获得的一次真正的大捷.宣和君臣,告庙称贺,并把萧干的首级油漆了付太庙库内储藏.

        这个胜利来得突兀,当时很多人都不相信萧干的首级是真的.东京西城颜家巷有一家家具店,号称"名作正店",活计却做得十分粗糙马虎,名实不符,东京市民就把一切做得不牢靠的生活统称之为"颜子生活",后来还引伸扩大到一切冒牌货、西贝货都称为"颜子生活".这条口语一直流行到辽、金.辽人、金人嘲笑宋朝政府上了别人的当,或者钻入对方为他所设的圈套时就说"错买了颜子".如今东京老百姓也嘲笑官家收进一颗假首级却付出不少赏金是买进一阵"颜子生活".

        大约在东京人的心目中,官家做的事情,特别是有关边境的军政大事很少不是"颜子生活"的.但这次倒冤枉了他.根据各方面的考证,这颗萧干的首级货真价实,并非虚头.朝廷真戏真做,大题大做,告庙称庆,确实有它的理由.而郭药师更因此捞进一笔很火的政治资本,从此他的地位大大提高了,官家也因此确立了倚他为"北边长城"的边防方针,并且逐步把燕山一路的军政大权下放给他,骎骎乎有与童贯并驾齐驱之势.

        最后一任的燕山路安抚使蔡靖,虽然名义上仍是安抚副使郭药师的长官,但却只好仰他的鼻息过活,根本不能有所作为.他除了不断密疏朝廷预言郭药师必反之外,井未采取任何有效措施来防止或限制郭药师的活动,而朝廷对于他的密疏,也照例来个相应不理.这样,蔡靖的日子倒过得十分清闲,每天与幕僚和儿子蔡松年诗酒唱和,再不然就是酒后发发牢骚.这父子俩写诗文、发牢骚的本领倒是有的.

        蔡靖当着外人的面,称郭药师为"汾阳".汾阳是唐朝大将、以尽忠帝宝著名、后来因平定安史之乱等大功封为汾阳郡王的郭子仪的代称.这个称呼极尽赞美恭维之能事.但他在儿子及亲信幕僚之间却直言不讳地称郭药师为"轧荦山".轧荦山正是被郭子仪等平定的唐朝叛逆安禄山的小名.安禄山在叛变时,身任卢龙节度使,他的根据地正好也在燕山府.如果说郭药师入朝之初,逆迹未萌.赵隆就把他比为安禄山,未免为时过早,则现在郭药师擅地自雄,目无朝廷的事实,路人皆知(只有朝廷还对他存有幻想),蔡靖这样发发牢骚,可以说是接近事实的.

        两个截然相反的称呼都传到郭药师耳边,但无论是帝室荩臣的郭汾阳也好,无论是巨憝神奸的轧荦山也好,对他同样都无关痛痒.手里有了六万精锐部队的郭药师对于单凭三寸毛锥和三寸不烂之舌混日子的文官们的毁誉早已不放在心上了.

        把蔡靖这样级别的直接长官看得一钱不值,无足轻重,郭药师的气焰可想而知.这就是童贯再次出山时面临着的棘手局面.

        (二)

        要打败谭稹.把他撵下从自己手里夺去的宣抚使的位置,并不需要花多少气力.要战胜官家,收复他一度丧失的官家对他的倚任,那也决非难事,他确信到头来总是官家要来就他之范,而不是他去就官家之范.童贯在再度出山以前,脑子里反反复复筹划着要对付的劲敌不是别人,而是他在内心中有几分怯惧、又多少存在一些幻想的郭药师,他已预作种种布置,也已设计出几套方案,只待复职令一下,就要使出狮子搏绣球的全力来对付郭药师,无论用软的或硬的手段,无论是笼络、欺骗、愚弄、威协,或以名位相压,或以实力相制,或以金钱美人收买,或者派人打进去,或者把他的亲信部下拉出来,只要最后能使郭药师乖乖地听他的话,接受他的指挥,就他之范,这一切手段都是合情合理合法的,欲达目的,不择手段,似乎对付、争取、压制郭药师就是他童贯出任宣抚使的唯一目的.

        复职的朝旨明令发表后,童贯上给官家的第一道奏疏中就提出要求把马扩从京师调回太原的宣抚使司供职.奏疏中对马扩的才能备加赞扬,还带点威胁的口气说:"臣幕府中如无马扩其人,臣岂敢贸然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