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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何无良乃尔!"

        不过官场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一声畜生骂不断王黼的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之路.随着何执中的越来越倒霉,王黼又依傍上梁师成的大门,当着人面,称之为"恩府先生,"背着人,那就老实不客气的是"阿爹义父"了.至于他正式列入蔡京门下,把"恩相"、"恩公"的招牌挂在脖颈上,那是较后的事情了.

        从宣和二年到宣和六年为止的四年中,是王黼的全盛时期.当时他利用蔡氏父子的嫌隙,依靠老关系梁师成,勾结童贯、李彦,以全力排挤掉蔡京,又在任内收复"燕山",建立了不世之功,搜刮得六千万缗的"燕山免役钱",使国用不匮,应付金人的敲诈勒索后,君臣仍有羡余,皆大欢喜.他本人自少宰而太宰,自少保而太傅,荣耀显赫,不可一世.想不到到了六年十一月,晴天霹雳,忽然一道圣旨下来,圣眷方隆的王黼,被勒令致仕.这阵事来得突兀,引起官场中极大的震动.时隔多日,才由消息灵通的张迪透露,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太子赵桓一向不喜欢王黼,在他的亲信面前,不止一次地说过有朝一日王黼不去恩州安家,定在儋州⑩落户.王黼也深恐易代以后,自己的权势不固,身家难保,暗中积极活动,想拥立官家宠爱的郓王赵楷为太子,曾几次向官家试探过.赵楷似乎很有才情,他被人授意去参加考试,居然压倒天下士子,夺得状元的荣衔.皇子而兼为状元,这一件千古未有之奇,偏偏又出在宣和年间.如果状元皇子进而成为状元太子,将来再进一步成为状元天子,这岂不是猗欤盛哉!专喜做千古未有之奇事,成万代不刊的大典的宣和皇帝,果然被王黼撺掇得心头活动异常.这件事付大臣们密议.大臣们唯唯否否,只有开府仪同三司梁师成坚决反对.梁师成是个老资格的宦官,宰相多出其门,最擅长在幕后操纵政治,这一次却出头露面,与他过去的门下之士王黼各执一词,一个多方饰美郓王,一个力保太子,一个说此乃官家的家事,别人毋庸过问,一个说前代易储往往引起不堪设想的后果,官家既然交议,大臣岂可缄默不言?两个在御前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官家听了他们的争吵,也感到非常高兴.在有不同意见的大臣中间暂不表态,东拉一把,西扯一下,搞平衡之术,这原是官家的长技,他就是靠这一手来统御臣僚的.可是秘密终于揭穿了,有一天,官家未经通知,突然驾临王黼之家.王黼、梁师成来不及躲避,就在王黼的密室里,官家亲眼看见他两个交头接耳,促膝密谈,样子十分亲昵诡秘,官家大疑.后来派人进一步打听,才知道王、梁两家原来就住在贴邻,中间开一道小门,夤夜进出,往返频密.他们明一套、暗一套,表面上争执得十分激烈,事实上却早已成立协议,双方互相保证,不论哪一个的主张胜利了,都不妨碍对方现有的权位.他们还把官家暗中交代的机密话传递给对方,使他有所警觉.

        世上的事总是相生相克,五行相长,木火水土金互克.官家以平衡术制人,大臣就以明暗法对付他.官家御宇多年,自以为驾驭臣僚有术,一向沾沾自喜,想不到事实恰得其反,不是他笼络他们,而是他们玩弄手段,使用权术,联合起来使他受到蒙蔽.一旦事实无情地暴霹了出来,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挫伤.他一怒之下,立下手诏,罢王黼之官,连带梁师成也受到严重的处分.这确是当时的一件特大新闻——肯定要成为陈东他们三家村里绝好的谈话资料.

        (五)

        王黼下台,平素与他不和的李邦彦得到好处,现成地从少宰升为太宰,下面一档的白时中相应升为少宰.这一太一少都是淌来之物.他们久处在王黼的鼻息之下,有名无实,有职无权,实际上只是在朝堂上"奉朝请",做个伴食宰相,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一天,其得意的劲儿可想而知.

        可是在东京"奉朝请"的、老资格的宰相蔡京不甘就此罢手,他发动亲信朱勔一再上言,以李、白资格不孚为理由,力劝官家再次起用蔡京为首辅.宣和六年十二月,煌煌圣旨下来,蔡京"落致仕,复领三省事".可怜蔡京从宣和二年被官家以健康的理由勒令"致仕"以来,整整苦斗了四年:与官家的怜新厌旧的癖性斗,与敌党斗,与本党中的叛徒斗.乃至与儿子斗,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天如愿以偿,斗出了一个"落"字,斗来一个"领"字,从此又平地青云,作为首相,第四次当国,好不得意!

        这一年,他已到达八秩高龄,好斗的劲道如故,但健康的确成了问题,心肺肝脾手足关节,什么毛病都沾着点边儿,为最的是双目已经完全昏眊,一个铜钱那么大小的字凑到眼底来也已认辨不清笔划,别的就更不必谈了.他自己无法治事判文,一应大小政事都交小儿子蔡絛以及蔡絛的大舅子韩侣办理.那韩侣当年在金明池的赛船上充当"旗头",手舞足蹈,表演得声容并茂,如今以同样充沛的精力在政事堂上大显身手,在聚敛搜刮方面,想出不少创新的玩意儿,成立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宣和库式贡司",把四方金帛和府库储藏集中起来,名为天子私财,实质上大部都归他们花销,跟从他们的死党都得到很大的好处.他们又通过吏部郎王时雍等官员广开方便之门,愿入彀中的只要付出相当代价,都可以成为他们夹袋中的人物.风声一传开,自有一大批人钻路子、挖地道,一心要投入他们的门墙.一时声势赫赫,舆论大哗.

        他们风光了还不到半年.事情闹得过头了,就会发生反响.李邦彦、白时中早已虎视眈眈,一有机会,就与蔡攸结盟作战.蔡攸本来是王黼的死党,与父亲、兄弟都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又不惜和本来的政敌,王黼的死对头李邦彦联合起来对付共同的敌人蔡京、蔡絛父子.他手里有的是一本私账,只消选择其中几条,揭发蔡、韩奸隐,就绰乎有馀.不久,圣旨下来,蔡絛褫去侍读之职,毁赐出身诰,韩侣黄州安置.连带蔡京也坐不牢首辅的位置.官家一再暗示,要他谢事,他恋栈未忍.官家也就不客气地派童贯、蔡攸两人径往他的府第去取"谢事表".谢事表就是辞职书,顾名思义,辞职本该自愿,事实上却多出于强迫.童、蔡两人奉派来取谢事表,蔡京把他们看成为自己的监斩官一样,一面置酒招待,一面老泪纵横地诉苦道:

        "某当国不过数月,不意官家遽令谢事,此必有人进谗所至.官家何不容京再作相数年,必能致天下于太平,此事惟有拜托内相."

        "大难,大难!"童贯故意刁难,摇头道:"此时圣意难回,在下也无能为力.公相如此高龄,在家颐养数年也罢,到了那时,再作进取之计如何?".

        "颐养"就是致仕的同义语,这个词儿,在蔡京听来,好像毒蛇钻心一样,他不禁要为自己辩护:

        "京如此衰老,本该上表谢事,所以迟迟不忍乞身者,无非因官家深恩厚赐,尚待图报于涓滴,耿耿此心,当为二公所深知."

        蔡京急不择言,童贯在一旁听了,不禁纵声大笑起来.童贯是蔡京的老部下,如今官高爵显,朝廷已内定封他为广阳郡王,"公"他一"公",也无不可,虽然他在东京人的称谓中是"母"相而不是"公"相.蔡攸是蔡京的嫡亲儿子,即使宦海多变,今天荣枯判然,他们的父子关系却是不容改变的,老子竟然"公"起儿子来,这又是千古未有之奇闻,那就怪不得当时在一旁听到这个奇怪称谓的从官侍姬多人,也莫不暗暗匿笑起来,只不过他们还有点顾忌,不敢像童贯这样笑得放肆,笑得不留余地罢了.

        蔡京、王黼早已势成水火,两个不断火并,如今两败俱伤,一齐下台.以浪子出名的李邦彦渔翁得利,这一次才真正当上了首辅.他踌躇满志,得意非凡.童贯再次出任河北河东宣抚使后,在前线还没有立下什么功劳,倒是在逼蔡京上谢表一举中立了不朽之功.为了酬庸报功,李邦彦特饬"宣和库式贡司"拨出二十万两匹银绢相赠.二十万两匹毕竟不是小数,手面阔绰的童贯对于这笔意料不到的财香也得好好地考虑它的用途.

        到手之初,他就在心里决定,把这笔人情转送给郭药师,以取得他的好感.

        从某一个角度来说,官场就是权术和阴谋的大本营(再加上一个实力地位,它的涵义就更完整了).人们要是不能在这些方面玩出一个名堂来,就很难在官场上混日子.上面提到的那几个出类拔萃的大人物都是这方面的好手,但他们中间也有工拙短长之分.蔡京原是这个权贵集团的祖师爷,但几年来连连失手,先后被他的第二代花木瓜王黼、第三代浪子李邦彦击败.童贯摔倒了又爬起来,居然能够从精明的李邦彦手里掏出二十万两匹,那当然是不简单的,但他又不得不乖乖地把这笔重礼转送给郭药师.郭药师欣然笑纳童贯送来的礼,还准备着更重的礼去送人.看来这个从残辽投降过来的后生小子步他干老子的后尘,正在玩弄更大的阴谋以博取更大的实力地位.他们各显神通,的确表演得有声有色.

        "秦失其鹿,天下逐之."

        这一位自以为十分高明,却受到他们共同愚弄的宣和天子正是这批逐鹿者在一定阶段中争相追逐的目标.只有郭药师心怀大志,他追逐的目标还要更大一些.

        (六)

        逐鹿虽然大有人在,国家大政,特别是边防危机却很少有人过问.他们哪一个在台上都是如此.人们清楚地了解,除了面孔不同,姓名籍贯有别以外,他们之间每个人的心术、伎俩、作风等等都好像是一块印版上印出来的,谁也没有新的看法,谁也拿不出新的办法.他们本来就是从一根藤子上长出来的窳果烂瓜.

        看来在边疆危机上,还是宣和天子本人比他的大臣们多操了一点心.

        譬如,从燕山府"惨复"以来,他曾经好几次召见熟悉边疆问题的赵良嗣、马扩,有所咨询,表示他很关心那边发生的情况,态度也好像十分诚恳.他使马扩一度对他产生新的幻想,认为官家在事实教训下,已经下了决心,想把搞得一塌糊涂的局面重新整顿一下,希望的曙光隐隐约约地出现了.

        可是官家的决心是十分有限的,他的一切措施仍然凭一时冲动,一时好恶,想到哪里,做到那里,或者随着事变之来,临时应付一下,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根本谈不到有什么通盘计划.至于说他已经痛改前非,准备与民更始,那更是距离事实十万八千里的梦话.

        在一次奏对中,马扩奏明了耶律大石在西方的活动,并介绍了耶律大石之为人.官家对此很感兴趣,忽然想出一个点子,要想师"海上之盟"的故智,派人与耶律大石联系,约他双方夹攻金朝.当时耶律大石努力经营天山以西的大片土地,已经开创了一个新局面,暂时并无回师东向与金人抗衡的可能性.马扩分析了形势,力劝官家不要存在与事实相距太远的幻想.这次官家又没有接受马扩的意见.派去与耶律大石联系的人走不到一半的路程,就连人带书函,一起被金人捕获,引起金人强烈的责问.朝廷当然也可以把责任推向下面,无如国书上印玺历历在目,证据具在,要完全推卸责任是办不到的.这一件虎头蛇尾的事情,并未得到一点好处,反而为金人造成一个口实.

        这一错误又引起另外一件性质恰恰相反的错误.宣和五年冬季,接伴大金贺正旦使王昂以"使事不谨"的罪名被特敕勒停接伴职务.这一次是因为金朝派来的使节对上述事件啧有烦言,状元出身的王昂多少还有点骨气,他出于外交官员的责任感,为朝廷辩护了几句,金使就跑到政事堂大闹起来.这时官家好像被人抓到人证物证的舞弊犯一样,理亏情屈,唯恐再因此开罪了金使,不问情由就撤去王昂的官职,以谢金人.

        这两件事,或左或右,或过或不及,都办得不妥当.官家想到就做,做了又要后悔,后悔了并不补过,有时反而以更严重的错误来掩盖以前的错误,以致造成更大的后悔.边境大计,显然经不起他几次后悔的.

        在边境用人问题上,也是如此.

        官家对童贯的反感越来越深,这在第一次伐辽战争时就已略露端倪.童贯无法改变官家对他的好恶,但有本领做到官家即使不喜欢他,仍然不得不借重他.这一点却是蔡京、王黼他们办不到的事情.官家虽然宠爱蔡、王,高兴时可把他们加诸于膝,放在揆席的地位上,不高兴时,又可以一脚把他们踢开,推入万丈深渊,无所顾惜,也不怕发生什么严重的后遗症.对童贯则不然,宣和五年燕山收复以后,官家做了一件快心的事,把童贯撵下宣抚使的位置,代之以贪吃懒做的宦官谭稹.可是事实证明,谭稹实在抬举不起,他在前线一年,举止乖张,行动失常,引起各方面的怨气冲天.官家迫不得已,只好再次起用童贯为宣抚使主持前线军事.

        这是一个违反官家本意的任命,与此同时,官家又暗中做了手脚,提高郭药师的地位,使他zhuanzhi燕山一路,不让童贯插手其间,目的是要鼓励郭药师更加尽心殚力,为国效力.事实证明,这又是一件直得官家大大后悔的事情.姑不论郭药师之为人能不能为大宋朝做到捍卫边患的虎将荩臣,在一座山里,放进了两只大虫,他们在彼此的火并中消耗了大部分力量,这就给敌人以可乘之机.官家一心在文武大臣中搞平衡,连得这样简单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常识也平衡掉了,边事安得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