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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他的并不流畅的议论却出之以洪亮的嗓音,往往盖过两位来客而声振邻室.左邻右舍的太学生都是陈东的密友,他们也会听到陈东他们的议论而击节称赏.这是因为陈东常常要发表别人没有想到,或者想到了又有种种顾虑未敢形之于色,出之于口的议论.这些议论可能会给陈东和他的朋友们带来麻烦,因为太学当局对陈东的行动早已密切关注,包括目前已经掌握了太学的行政大权因而也日益暴露其本来面目的太学正秦桧在内.这些学官都要旁敲侧击地向别人打听陈东近来与哪些人往来最频繁,发表过什么奇谈怪论.陈东曾经对这些人存过幻想,因而吃了不少亏,付出过一定的代阶,现在算是把他们的心肠都看透了,口头上的蜜糖,掩盖不住内心的刀剑,他对他们是一不害怕,二不避忌,还是我行我索,要说什么就说什么,只要贬褒得中,公道自在人心,何必为了顾忌这些以整人害人甚至借刀杀人为专业的学官而隐讳自己的看法.

        一天——那是在宣和七年春夏之交,又到了约定之期.邢倞、何宏二位先后来到他的斋舍,他的"合羹"也早已准备好了.邢倞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地携来一斤老白干,这是一个老年人的习惯.他们只肯做他们已经做惯了的事情,不肯换换花样.而另一位——也是个老头,却很有点"革新"精神,勇于打破陈规.何老爹平日携来的酒菜,虽然价钿不贵,可常常有点新花样.今天他特别带来两个荷叶包,一包盐水鸭,另一包白煮牛肚根,两样都是下酒的俊物.白煮牛肚根专取牛肚厚实的部分,嚼在口中,又鲜又嫩,特别受到欢迎.

        在酒食方面,邢太医相形见绌,自叹不如,只好用他带来的一个不寻常的消息,作为补偿.他知道这肯定会引起他们二人的兴趣.

        "东京城里出了一件大大的新闻,二位听说过没有?"他故作惊人之笔,"陇右副都护刘四厢离开了东京二年,不日即将回京述职,听说官家有意把他留下,另有任用."

        这倒真是个好消息.刘锜也是陈东的故旧,刘锜在京时.二人过往甚密,彼此厮散,并不因为身份地位的悬殊而有所隔阂.当下他欣然说,"刘四厢铁铮铮的一条汉子,受到高俅排挤出外,两年不见他,思念得紧.这番如得回来,邢太医可要把他邀来畅叙一番!"

        说到刘锜受高俅的排挤,出守陇右,这还是皮相之见,心直口快的何宏一针见血地提出来问:

        "刘四厢是在那年龙舟竞渡后,奉了官家手诏,贬到陇右去的,如非官家点头,怎得回来?邢太医所闻可是真实的?"

        "不错",何老爹的一句话提醒了陈东,他进一层推理道,"官家为李师师之故把刘四厢调走,如今李师师仍在京师,官家怎肯放刘四厢回来?"

        两年前刘锜外调陇右,此中奥秘,东京人大都知道,此番刘锜内调的消息如果属实,那在一百万的东京人中肯定会有九十万人产生同样的疑问,同样的惊讶,这就是邢太医认为这条耸人听闻的新闻一定可以打动他们二人的理由.但对于他俩提出来的问题,他也不能够作出满意的解释.

        "御药监黄经臣昨晚来俺处求诊,说了这个消息,还说童贯那厮被命复任燕山宣抚使后,装模作样,不肯就任,官家派木脚⑥去说了两三次,好说歹说,童贯才提出条件,要钱粮金帛,要调拨用人的全权,还要马子充回宣抚司供职,说是一条不依,他就不肯北上就职.官家不得已都依了他,童贯才肯走马上任.马子充原是官家留在京师的,被童贯索回后,官家在军事上变成个没脚蟹,无人可备咨询,所以想到调刘四厢来京仍当他的顾问.还说这些话都是张押班告诉他的.黄经臣为人老实,倒不肯无中生有,只是那张迪经常海阔天空地乱扯乱弹,听到风,就是雨,俺也不大相信他的话果真属实."

        "刘四厢能不能回来,还在未定之天,只不知李师师现下如何,二位想知其详."陈东问道.

        "自从刘四厢外调后,师师闭门谢客,也不让官家与她见面.年来周学士⑦、刘大使⑧等相继谢世,师师感伤益甚,郁结不欢.上月问俺去为她诊脉,形容憔悴,气血两衰,只怕十剂八剂草药也医不好她的心病."

        "师师闭门谢客,断了李姥的财路,李姥恼怒寻事,给师师呕了多少气!上月间病倒了,邢太医劝她去江南小住散散心,她本来也想南游,只是如今北道胡氛目紧,她说一旦战争打开了,她在南方还回得了京师?偌大的一座东京城容不得一个李师师,李师师却还舍不得离开京华呢!"何老爹补充道.

        "王黼、蔡京迭为更替,"对朝政十分熟悉的陈东慨然道,"他们高官厚禄,勾心斗角,都只为一人之利,一家之利,哪里顾得上什么国家生民?一旦有警,忧国忧民者不在庙堂之上,而在于这个小小的女子身上,天下事怎得不坏?"

        "勾心斗角,不仅在庙堂之上.北疆边防要地,国家安危所系,也闹得乌烟瘴气.少旸可知道童贯再次出山后,与郭药师的斗法吗?"

        "地不分南北,人不论中外,只要做个芝麻绿豆官,就会欺压善良,朘刻百姓.即如做了多年开封尹的盛章下台后,继任的王革、蔡懋横行霸道,与当年的盛章有什么两样?这等人如何能承望他们做些好事?俺可早就把他们看穿了!"

        何老爹阐述的正好是李师师的观点.他们两人直接或间接都吃过开封尹的苦头,因而形成以开封尹为出发点进而扩大至许多官员都是一丘之貉的激烈观点.这个观点的形成,很难说是谁影响了谁,很可能就是两人互相影响的.

        他们从朝政腐败讲到边疆危机,从边疆危机又回到朝政腐败,讲来讲去,都是一片漆黑,令人沮丧.这时陈东又说,蔡京再柄国政后,借口老病,把政府文书都捧到家里去裁决,声势较前更为煊赫.他重用蜀人王时雍为吏部郎,通过他卖官鬻爵,只要金帛花到家,你要买什么官职,都可以商量.王时雍以居间人的身份,两面说合,内外交通,不多时,就发了大财.他又特别照顾乡人,太学中也有他的两个同乡,与他作成了交易,得肥缺而去.如今太学生都称王时雍为"三川牙郎⑨",他听到后大骂太学生无知,说经我之手做到大官的各路都有,何止家乡三川而已,称我为"四海牙郎",倒还不离谱儿,称我为"三川牙郎",却未免小看我了.

        "少旸年近四十,官位犹虚,"邢倞趁机打趣陈东道,"何不就走了那牙郎的门路,弄个一官半职,也好衣锦回乡去风光风光!"

        "哎呀!"陈东摇晃着手里的酒盅,哈哈笑起来,"想俺陈东既非蜀人,手中又无有多金,你说凭着这些瓦盏陶碗,王时雍就把官职卖与我不成?看来,这个牙郎休想在俺身上赚取这笔佣金."

        这番诙谐,总算略略冲淡些黯淡的气氛.这时,每人一份"合羹",早在肚里化掉了,牛肚、盐水鸭也早已化为乌有,大家憋着一口闷气喝寡酒,眼看半斤多的白干也将喝完,忽然墙外传来一声节奏感很强,但听起来却很有点凄凉味的"五香……兔……安肉啊!卖五香兔安肉"的叫卖声.原来东京附近多产野兔,因此每夜都有不少小贩,头顶一只装满兔肉的五屉竹篮,手中摇晃着一盏标明自己姓氏以示区别的灯笼,在大街小巷中往来兜卖.对市声很有讲究的专家们指出,"兔"字发音太平,无法拖长,一定要在它下面加个过渡音"安"字,把这一声延长,在空中长时间地荡漾着,才合于叫卖之用.这一声果然十分中听,比"三川牙郎"的卖通判、卖知州的叫卖声要中听得多,陈东、何老爹都喜欢吃野兔肉,二人争着去买,这时坐在外档的何老爹就占了便宜,他把食桌轻轻一拖,挡住了二位的出路,自己手脚便捷地奔出学宫大门,买了二大包兔肉回来.三人相对,连得那邢老头也不再说什么消化不消化的话,自己一块接着一块地放进嘴里大嚼.

        他们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呢?刚才的那番话可能使他们在脑子里构成了一幅兵荒马乱,京畿四郊,荠麦青青,野兔狡狐,到处出没横行的场景,他们此刻在嘴里咀嚼的,大约就是这一缕凄京的味儿.在赋性正直刚强,万事乐观,还有不同程度的诙谐上.三个人有不少的共同点,可是在此时此地,触目惊心,他们也难免有点东京人普遍存在的末日感,这种性格上共同存在的弱点要放到更大的灾难中去接受考验,才能锻炼得更加坚强起来.

        (四)

        燕山之役虽然给北宋王朝带来莫大的耻辱,带来迫在眉睫的危机,但它并没有能起针砭之效,给宣和君臣一点刺激.使他们改弦更张,发愤图强."哀莫大于心死,"很有理由怀疑这些人的腔子里是否还留着一颗尚在搏动的心脏,因为他们根本不以耻辱为耻辱,不以危机为危机.或者,至少可以说他们都是痼疾患者,不管别人怎样虐待他,鞭打他,把他摔在地上又踢上几脚,他当时哇呀呀地叫一阵痛,过后又忘乎所以.北宋政权现在确实是沉疴难起,已经病入膏盲了.

        皇帝还是那个风流潇洒、风雅绝伦的皇帝,连年号也没有改变,仍然是那个他特别喜爱的、一直要把它顶住,顶到他被挤下皇位,不能再用它为止的年号.

        但他毕竟也有点改变了.在他一向白皙丰满的脸庞上多少也出现了一点自以为饱经风霜忧患的表情,那种表情在过去侈言"天下太平",一味强调"丰亨豫大,国运昌盛"的日子里是很少有过的.还有,他的口头禅"且待理会","却又商量",近来也说得少了,代替那些语气和婉的习惯用语的是比较严峻的"休,休",含有一切事情都弄不好了,对人世间抱着一种消极惫度的意思.

        以风流皇帝、无忧天子出名的官家居然也会对人世间抱有消极悲观的态度,不免要令人惊奇了.但这是时势所迫.无可奈何之事.

        帮助他统治天下的那副班子,还仍然是那个宣和权贵集团及其残支余孽,换汤不换药,这叫作"外甥打灯笼——照舅(旧)."煊赫一时的蔡京、王黼、蔡攸等仍然勾心斗角,弄权朝端,白时中、李邦彦、张邦昌等后生小子骎骎日上,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他们之间照例是互相攻击,迭为进退.这样的"斗",看来一直要斗到国破家亡,冰消云散,大家同归于尽的时候才会停止.

        就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王黼,这是个在官场上经过千锤百炼,已达到炉火纯青的人物.记得他初出茅庐时,依靠当时宰相何执中的热心推荐,到处游扬,方才能出人头地.不想他暗中又勾搭上蔡京,在蔡京授意下,密疏抨击何执中,弹章措词之激烈恶毒,攻击内容之广泛,使得蔡京也为之惊骇不止.对他这种过河拆桥的作风,蔡京也有些害怕,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一天他袖着弹奏的底稿去访问何执中,有意把话头引到王黼身上.何执中照例赞扬不止,既称他宅心忠厚,善气迎人,又许他以公辅之器.蔡京等他称赞够了,才微徽一笑,从袖管里取出底稿桌送给何执中看.何执中读了几句,不禁脸色大变,还没看完,就连声骂:"畜生,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