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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你是什么父,他是什么子,你们之间有过什么感情?这真是童贯的一厢情愿的想法!

        说起来,童贯也真太不知趣.在第一个晚上接风宴会上,郭药师给了他一点好面孔看,他趁着一时酒兴,忽地提出要举行一次阅兵式,检阅常胜军.

        这个要求提得不合时宜.要阅兵,就等于提醒郭药师的部下,在郭太尉头上还有个高高在上的童宣抚,这是冒郭药师之大不韪的.如果郭药师当场拒绝,叫你下不了台,岂非对宣抚使的威信一大打击?当时在一旁陪侍的宇文虚中听了十分着急,又无法劝阻童贯.

        郭药师果然不肯马上答应下来,略为沉吟,童贯的脸上已出现不自在的表情.好个聪明机警的郭药师,当着部下将佐的面,忽然高举酒杯,慷慨陈词道:

        "恩相要儿郎在教场练兵,以备检阅,药师岂敢不执鞭坠镫,听候驱策?只今夜就要关照下去,稍事准备,期日必有以报命.恩相安坐馆邸,等候药师的回话就是!"

        第二天,郭药师又到行馆来伺候,态度和昨天一样恭敬,说起话来,"恩相"二字不离口,只是没提起阅兵之事.直到傍晚时分,才由刘舜仁代替他前来禀告说阅兵式准于明日申刻举行,到时主帅自会到行馆来迎接宣相,前去检阅,话说得倒也不离谱儿,只是神色之间有些匆遽,引起幕僚们的议论.孙渥又说了一句刻薄话:

        "这个刘将官可是屁股上挂了个大炮仗?你看他坐立不安,唯恐炮仗点着了,火烧燎毛."

        再过一天,事实上已超过郭药师的"时间礼数"的极限.不管幕僚间议论纷纷,童贯本人还是懵然无知.他清心寡欲地酣睡了一夜,一清早就爬起炕来,高高兴兴地命令很懂得检阅操练等武典的辛氏弟兄前往大教场去看看郭药师作何部署.

        辛氏弟兄很快就回来禀告说,大教场上一无动静,门口还是三两个岗哨,稽察不严,行人仍可在教场周围行走.最紧要的,专供上司坐憩的芦席棚也未见搭起来,看不见有大军检阅的样子.

        岂有下午就要阅兵了,上午在教场上尚无动静之理?一定是他两个贪懒,没有看得真切.童贯立刻破口大骂他两个"糊涂","混蛋",叫他们再去看来.

        辛氏弟兄都是童贯的亲信,久在麾下,位分儿不低,如果下放到外路去,当个路分待辖,甚至兵马都副总管都有他们的分儿,如今童贯却把这两员大将当作探子使用,动不动就要顿足抵案,高声叱骂.他两个懂得官场上一条颠扑不破的道理.愈是亲信的人,愈有挨骂的分儿,愈是挨骂,愈有被保举上升的机会.只有准备坐冷板凳到死的,才不愿受气挨骂哩!他两个逆来顺受,让童贯骂饱了,骂足了,然后诺诺连声而去.这时已到晌午时分,牧场门口的两名岗哨都已撤去,他们进去兜了一个圈子,鬼也找不到一个.辛兴宗无奈,想攀攀交情,找个相识的常胜军军官打听一下.这一套本是他的看家本领,平时酒肉征逐,放下去的本钱不少,可是临时抱佛脚,一时竟找不到人.好容易三转四弯地找到了步兵将领皇贲.他们本来厮混得十分熟悉,无所不谈,此时皇贲竟也守口如瓶,问问他下午检阅的事情,他推说没有接到上峰的命令,一概都不知道,看来是不愿露一点口风.白白浪费了半天,结果还是一无所得.弟兄俩只好硬着头皮去见恩相,准备再挨一顿骂.

        "这倒怪了!"这次童贯换了一付面孔对待,不再责骂,只是挥手斥退了这两个不中用的大将,心里敁敠道:

        "那天宴会上斩钉截铁地说要让本使检阅大军,昨日那个姓刘的将官又禀告得确确实实,如何又不作准备!这郭药师闷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只索到时再见分晓,本使对药师可说仁至义尽,他再要安什么坏心来欺侮本使,只怕国法难逭,天理不容."

        童贯居然也会想到天理,这真是难得而又难得的事情.当下他踱进耳房,想找宇文虚中谈个畅侠.宇文虚中刚与孙渥一起吃罢午饭,两个正在促膝密谈,忽见童贯进来,一时猪不透童贯心里想着什么,嘴里要说什么,脸上出现了尴尬的表情.

        童贯一看这里不是吐露心腹的场合,他对郭药师的疑心,只好再度深藏起来.他看一看宇文虚中的深有含蓄的脸,再看一看孙渥的被酒糟得通红的鼻尖,从那里似乎正在喷出一股股的酒气,不禁皱一皱眉头,说道:

        "受丹,你宿醒未醒,昨夜又到哪里酗酒去了?可别耽误了公事."

        孙渥竭力隐藏下一声长笑,朗声回答:

        "卑职入燕以来,想到身在虎穴,战战兢兢,唯恐着了道儿,喝那厮们的冼脚水,日来涓滴未饮,昨晚早早就睡了,宇文阁学可为卑职作证."

        谁着了谁的道儿?谁喝了谁的洗脚水?看来要等待事实来证明.孙渥仗着一点子酒疯,装痴作醉,有时倒敢在童贯面前说几句真话.正因为他没有做第一号红人的包袱,禁忌较少,顾虑不多,敢言宇文虚中之不敢言,这倒使宇文虚中有些惭愧起来.

        不过他出言俚俗,措词十分不雅,出身市井的童贯也熟悉这一类村语诨话,不过从他官高爵显以来,麾下很少有人敢于以这样的俚言去冒犯他了,当时听了孙渥的话,不禁又深深地皱起眉头来,宇文虚中在一旁吓得冷汗直流.

        (七)

        到了时分,郭药师没有让他们多等,果然胄甲而来,要恩相率同随行人员以及燕山一路的文武长吏一起随他出西城阅兵.

        这一次郭药师虽然礼数如前,但因顶盔贯甲,全身武装,腰下又佩着宝剑,不知不觉露出了一付威风凛凛旁若无人的气概.他要童贯出城去检阅部队,这又是新花样,原先没有讲到过出城的话.城里城外,虽然同样都在常胜军管辖之下,如有不测,同样都是虎口,不过童贯对燕山府这堵高峻的城墙还是寄托以安全感的,要他出城,心里更有些惴惴然.他转过头来看看宇文虚中,希望他出点主意.宇文虚中还是那付尴尬的面孔,似乎事已如此,只好听之任之了.

        他们相将驰出西城门.

        两名小将前驱引路,童贯作为这个队伍的最高统帅,一马当前,郭药师紧紧跟在后面,然后是一长串的幕僚、随员和地方长吏,后面又是常胜军的几员大将.他们名为随行保护,看起来很有点监押的味道.他们把眼睛盯得牢牢的,不时在人丛中点数,有时大声吆喝一二声,似乎怕有人从队伍中溜出去开小差.在他们严厉的管押下,这一行人只有向前疾驱的分儿,不允许说话问话,更不允许随便停下来小憩.这使他们感到一种沉重的气氛.

        沿途所经,气氛也同样是沉重的.

        燕山府遭到金人的破坏劫夺,留下来的人口寥寥无几.在这两年中,常胜军虽略有恢复,基本上还是一座要塞城,驻军的人数与居民相等,平常在街头往来的多数是军方人员以及他们的眷属.今天郭药师下令,除了有出勤任务的以外,其余士兵一律不准跑出营房,因此他们在城厢内外,绝少发现行人,出城十里路后.更是行人绝迹,也看不到一兵一骑,一旗一鼓,根本不像有阅兵的样子.童贯满膜狐疑,几番要驻下马来,向郭药师打听个明白.郭药师还是胸有成竹地回答道:

        "恩相休得猜疑,且随某来,某自有道理."

        说着把马缓绳一拎,双腿一夹,他骑坐的那匹御赐乌云骓一下子就超越在童贯的马头前面,却回过头来,作个手势,要童贯策马跟在他屁股后面,童贯无奈只好照办.

        他们不觉早驰过一块路标,上面字迹拙劣地刻着"二十里路"四个大字.二十里路是郭药师在"空间礼教"上的极限.似乎跨过这条分界线后,他的虚伪的面具可以卸除了.他在动作、说话的语气上都越来越多地显露出一股飞扬跋扈的神气.这一带虽无特别拔高挺秀的大山峻岭,却是千峰万壑,连绵不断.只见远处有许多因山依势修筑的城墙,还有一座座严整的关卡隘口和烽火台,近处却并无高大深密的树木,也没有窝棚或其它可以藏兵之处.郭药师策马驰上一处高丘,回头看看童贯的马力不济,就指挥从人把他扶下马来,几个人一起着力,再把他掖上高丘.

        郭药师以完全、绝对的主人翁的姿态指指划划,相度形势.

        "这是居庸关,古称天险,山间隘路,只容一人一骑单行,"郭药师扬起马鞭,遥指东北方向的一处关隘说:"当初阿骨打夺取燕京城,就是取道于此,真乃国家北门之锁钥.如今已派赵鹤寿、赵松寿兄弟率领大军一万名驻守,山口关卡,布置得铁桶一般.斡离不纵有通天本领,也休想从此路入寇."

        这时童贯早已驰得气喘如牛,一时回不过气来说话,只有冼耳恭听,点头称是的份儿.

        接着郭药师又用马鞭虚指偏西的一处关口说道:

        "那是天险三岔口.粘罕那厮盘踞云州后,几番派兵骚扰,要想取得三岔口为入侵之计,都吃药师派兵打退了.如今这里也有一万名大军驻守,"要保得此处不失,管教粘罕云中的来师匹马不还."

        郭药师在这里、那里比划一番,显示出他是真正的主人翁的身份,童贯虽然位分高,不过是他邀请来的客人,至于童贯以下的随员都是仆人而已,客人还可以欣赏、赞美他的军事布置,却无视过问,而仆人们只配他颐指气使,更没有置喙的余地.他说了这番话后,根本没有去考察众人的反应.

        不过反应当然会有的,他听到好像有人在嘁嘁喳喳地私语,这使他更加愤愤不平地发起牢骚来:

        "可笑那二太子郎君和国相粘罕,枉自经营多时,虎视眈眈,一旦碰上俺常胜军的铜墙铁壁,无不头破血流.只是俺历年拮据,好容易撑起今天的这个场面,如今东西两路都要防守,燕南群山间,仍有些乱民思变,还不时要让张统领、刘统领出队去雕剿.俺尽心王事,何负于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