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金瓯缺 > 第143章

第143章



                                    可是,当这个女孩子变成了自己妻子的时候,她行使特权,哭个不休,他顿时就手忙脚乱,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使她停住不哭.还有,最初,他远别回家时,妻子用了一对好象燃烧着的眼睛看望着他,然后迅速地递过去那双也好象在燃烧的手.这时他在理论上已经想通了,认为她完全有权这样做,可是在行动上,他接过她的双手时不免有点犹豫,而当她热烈地"摇撼"着他,他不知不觉想把自己的双手从她的手掌中轻轻地退出来.

        可是如今他已经完全适应它们、习惯它们了,他就非常渴望并且完全相信将会继续得到它们,享受它们.不但这样,他还希望和相信他要得到的那些"爱情的保证"在程度上一定还会继长增高,不断地超过现有的水平.在这方面,他相信亸娘具有无限的创造力.

        爱情是一座既有实体感又好象建筑在虚无飘渺之间的如梦如幻的迷宫.当你被眼前的瑰丽的奇景所震慑,以为它已经达到鬼斧神工的颠峰,没有想到你的伴游者还可以把你导入更深的一层,用更加瑰丽奇伟的神秘之境使你心摇神驰,使你目瞪口呆.一次又一次的更新,一层进一层的幻奇,都不是人的想象力所能预测.

        马扩还没有走进家门以前就已经神游于这座迷宫中,而且根据习惯和适应的惰性规律正在尽他想象力最大限度的可能去想象那未可知的、更深一层的奇幻梦境,虽然他明知道亸娘丰富的创造力将会给他新的什么,决不是他的有限的想象力所能臆测.把未来笼罩于一片朦胧的绢纱之中,那就更加增加了它的魅力.

        无论如何,马扩只要想到在顷刻之间他就有希望被导入那样一个梦境,这就是他其大的幸福.

        正因为马扩是带着这样一种强烈的向往来到家里的,在最初的观望和接待中,不免叫他暗暗失望.

        他感觉到这一次她进母亲房里来迎接他的,她的情绪是反常地平静.平静本来是正常的情绪,正因为过去多次她迎接他的表现出来的不寻常的波动,现在他已习惯了以反常为正常,以正常为反常.首先他听不到她的急速的脚步声.然后,在出迎的时间上也比他事先估计的要慢,事实上他早已精确地计算过从家里知道他的意外回家到人们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她,加上她从内室奔到母亲房里来一共需要多少时间.他不但精确地计算过,并且还把过去几次她出来迎接他的时间拿来比较.

        过去是:他还来不及与母亲说几句话,她已经一阵风似地卷到他身旁,单等母亲与他说话中间有一些空隙,她马上就插身进来,把双手递给他.这一切都是那么匆匆忙忙的,完成于叫人来不及透一口气的瞬间中.爱情达到这样一个阶段.就会自动排斥"慢郎中来医急惊风"式的那种令人怄气的从容不迫.

        亸娘与当时许多刚结婚的少女一样,曾经有过"十四为君妇,羞颜未曾开,低头向暗壁,千呼不一回"的"十四年代",可能有些妇女一生都没有离开那个"十四年代",而她则很快就越过它,早已进入"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的"十五年代".她现在的那些过分热的爱情表现很可能被指摘为逾规越矩,如果处身在其它环境中的话.但这里,有婆母对她的理解和纵容,有丈夫对她的渴望以及其他人对她的爱怜.她们始而是默认,继而是鼓励,使她的行动完全合法化了.这个军人之家受到诗礼的约束比较少些,"自由"空气比较浓厚些.

        可是这一次,他在母亲房里等了好一会,等得有点心焦的时候,才看见她与侄儿一起进來,倒是侄儿嫌她走得慢了,抢在前面走.在问好和交换寒暄中她也没有激动,她脸上既没有喜悦也没有哀怨,却出现了一种不大熟悉或者可以说是似曾相识的腼腆的表情,那表情曾出现在他们刚结婚不久的"十四年代",后來进入到"十五年代"时,它很快就消失了.不想今天,它又复活在她的略嫌丰满的脸颊上,她似乎要把已经挨得很紧了的丈夫重新推到适当的距离外面,对他进行一次再估计.

        不错,在这五个月中,她是明显地发胖了.她身上穿一套湖绿色的绣金棉襦和罩在外面的淡红背子,两件都是刘锜娘子为她添的妆.当时刘锜娘子已经深谋远虑地考虑到她将来可能"发胖",故意裁得比较宽大些.前年新春中,她穿了这套盛装,还有些宽空的感觉,尤其是两根虛设的飘带,晃晃荡荡地垂在前面,走起路来,很不方便.根据赵大嫂的建议,把飘带缩上去一大段,又把两腋下开的缝子——胯子都重新缝上,一直缝到腰部以上.这是一种实用主义的改造,空荡荡的感觉是没有了,行动也方便了,可惜刘锜娘子煞费苦心为她设计的服裝美,东京人所谓"韵缬",也眼着消失了.幸亏赵大嫂留有余地,缩上去的飘带仍可放下,缝紧的胯子也仍可拆开.今天她穿上这套盛装来迎接他时,两者都已恢复了原状.现在她穿起来倒反有些紧绷绷的感觉,那显然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发胖的缘故.

        此外,她的两颊上出现了对称的红晕,看上去好象抹上一层薄薄的胭脂,那在瘦瘠的脸上是一种预示着某种疾病的不祥的朕兆,而在丰腴的睑上则是健康的征象.

        还有,与她的略见丰满的体态相适应,她的行动也变得迟缓起来,不象过去那么便捷,她走路时,先要提起背子两边的下摆,然后轻轻踮起脚跟,迟疑地把它们落下去,似乎要找一个妥当踏实可以信赖的地方,才敢于脚跟落地.

        她不再象过去那样把全副精神贯注在丈夫身上,而是时时内顾着自己,仿佛要通过身上特殊装置的一架内窥镜观察自己身体内发生的种种变化.

        原来从那个火热的夜算起,她已经怀有五个多月的身孕了.

        这次马扩回家探亲,是要向家人提示迫近的战争和对死亡的准备,亸娘却在她自身的內部中经历着一个胎婴成长的过程.她考虑的是"生"而不是"死"的问题,她根本没有参加他们关于战争的谈话,她也忽略了丈夫要求她提供更多爱情保证的迫切的眼色,这中间还存在着一个天大的误会.

        原来母亲把这喜讯告诉他的那封家信捎到太原时,他正好出差去了,家信落到他的同僚孙渥手中.孙渥鲸吞百川,泥醉三日,醒来时早把这封信忘了,而为了义军收编之事,与他秘密交通的信使也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对此他确是一无所知.

        不能原谅的是当他进门以后就对亸娘作了自以为细致精密、实际上却很粗略的观察,对于已经相当明显的种种迹象,竟然忽略过去了,还要对亸娘提出一些责难,那真是"明察秋毫而不见舆薪"了.

        那天晚一些的时候,他们回到自己房里,才由亸娘亲口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这并没有给他带来狂喜.孤丁单传的家庭和初次听说要做爸爸了的喜悦都被冲淡在战争的焦虑中.他对这个消息的第一个反应是妻子在这样紧张的时刻中怀孕,那可能会给家庭和地自己增添多少累赘,也会给他的计划造成很大的障碍.

        佔计到战争发生后,很快就会出现的局面,马扩原定计划是要把家庭撤离到真定西郊的西山和尚洞山寨中去.那里是他的许多朋友义军诸领袖集中的中心点,很快就会发展成一个抗金的根据地.他与他们肝胆相照,准备把家庭迁去不是为了逃避战争,而是为了到那里去迎待战争、坚持战争.

        他对侄儿说"到哪儿去都有仗可打"的话是已经预料到未来发展的局势,希望让他在那儿接受战争的锻炼.不但侄儿、妻子、大嫂,甚至母亲也要受到战争的锻炼,为它作出一份贡献.

        既然那里可能发生战争,那肯定就不是安全区域,马扩考虑的不是一家人的安全,而他相信家里每个人也都会和他一样考虑问题.

        要说服母亲和妻子实行这项计划是他此番回到保州来的目的之一.可是今天母亲还没有完全说通,看来还有不少思想障碍,而妻子又有了身孕,马扩主观地认为母亲所以不赞成上和尚洞,就因为亸娘怀孕,上山困难的缘故,这使他的情绪发生很大的波动.

        (五)

        黄昏以后,两位下田的妇女回家了,然后有一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便餐为马扩接风,除了马政不能回来,马家全家的成员都在这儿了.这次接风便餐,也可算得是一个小小的合家欢.

        两年前,马政跟随小种经略相公的大军西撤,他仍在种师中麾下任参谋之职.那次西撤,不问全军的意见如何,朝廷严旨督促,限日限时,宣抚使司派员就地催发,看起来竟有押解充军的味道.从那以来,马政就没有回家到过保州,即使目前北方风云已紧,只要童贯卡住西军,不让东调,马政就没有可能回家,而把种师中领导的这支强劲可用的秦凤军和许多熟谙边事、智勇可任的有用之材弃置闲散之地,不让参与对女真的战争,而把有危险的常胜军放在最重要的防地,自己又手忙脚乱地到处征发人马,增加实力,这是宣和朝廷的既定方针.谁也没有本事使他们改变这种方针.

        合家欢由于马政的缺席,家长没有在场,再加上马扩对未来战争的预测,在马母和其他家庭成员的心里笼罩上一层阴影.大家共同的想法是过了今天,再要有这样一个即使家长缺席的合家欢宴,也恐怕是很难办到的了.

        因此欢宴虽在进行,大家的心却"欢"不起来.随着几杯闷酒喝下去,每个人心里的阴影更加扩大,大家都想到未來的日子将更加难过了.这个刚强的军人世家,即使对未来的世变已有相当的精神准备,仍未能完全排除耽忧和感伤的成分.这原因是她们心里都有着一个创疤.丧失儿子、丈夫和父亲,那搂心剜肝的痛苦是不能轻易忘怀的,不过时间的浪涛把它们冲淡了,今天马扩带来新的战争将要爆发的消息,那好象是一支探针,刺进旧的创口中仍会流出新的鲜血.

        然而,后事固然难测.现在的会聚毕竟是十分难得的,就是因为后会难期,今天的宴会就更足珍重了.大家还想到要照顾亸娘的健康和情绪,应该尽量开怀痛饮,制造欢乐的气氛以扭转局面,于是马母、马嫂先后举杯祝饮,为儿子和叔叔"洗尘".

        亨祖跟在奶奶和母亲后面,也给三叔敬了一大杯酒,还口齿清楚地说了两句祝词,祝三叔在战场上马到成功,旗开得胜,把金朝的大酋、二酋手到擒来,那时再来共饮凯旋之杯.他生怕说话不得体,说得不是时候,又因为金朝两个头子的名字拗口难记(他是想说粘罕和斡离不),说错了又要受叔叔的责备,因此别出心裁地创立二酋之称.他说着这些祝词的时候,把脸孔涨得通红.不过他相信自己的话并非溢美,当今之世,除了叔叔以外,谁也不配立这两件大功.在侄儿的心曰中,叔叔的形象高不可攀.

        马扩含笑地领了侄儿这一杯,说出了粘罕、斡离不的名字,还说金将阇母、娄室、窝里嗢、兀术都是枭雄之才,将来血沃中原,祸害未已,将为我之大患.他勖勉侄儿学好本领,将来在疆场上大显身子,把他几个一一拿来,然后用着郑重的语气说,"为国击贼,固我疆圉,为民除害,尽歼虎狼,这比报一家一姓之私仇,更为要紧得多.侄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