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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刘七爹忽然停下脚步,心直口快地问,"他们官府中人耳目甚长,他山寨中有些事,自己人还不知道,倒被他们先掏摸得一清二楚,不可不防他们一着.

        "这个俺也问过张浃,他说是赵诩②与他说的.前年俺为朝廷收编赵诩之事,奔走于童贯、王安中、张孝纯诸人的幕府间,他们多知道俺与义军有故."

        "少让他们知道这些也罢!可知是赵诩那厮多的嘴.俺倒怕他把廉访与义军结交的底细和盘托出,说与童贯、刘鞈听了,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不利于廉访.廉访可要留心点儿."刘七爹又一次警告马扩.马扩感觉到他的警告分量很重,可是刘七爹又跳到韦寿铨身上去了.

        "这位韦寿铨大哥身长不逾六尺,说起话来,恂恂谆谆,从来不动声色.弓马武艺,都非他之所长,但河东河北义军中却无人不知道他的大名.当初张大哥与董庞儿——就是那个改姓易名,忘祖忘本的赵诩等人在易州决水县聚兵时,韦大哥也聚众在蔚州、灵丘③一带举义反辽.金军进入云中后,韦大哥率众转入雁北,与金军接战多次,因此辽人、金人均闻其名.当时河北、河东这两支义军桴鼓相应,敌寇丧胆.后来韦大哥特来冀南,专诚与张大哥相见,共结金兰之义.两人同年同月生,却是韦大哥长了十多天.此时董庞儿还不曾归宋朝收编,也列入兄弟之盟,序齿第三.如今韦、张二兄的声名日盛,两河义军,仰之如山斗,其余的千峰万壑都俯拜于其下,何等荣赫!比较起来,董庞儿那厮却成为一堆土墩墩了.要脊梁骨挺得笔直、不肯忘本的人才配做他们的兄弟哩!请看两河多少豪杰,奔走于韦、张的麾下,矢忠矢信,刀锯斧凿,罗列眼前,也无所畏惧,那董庞儿哪里配得上!"

        刘七爹说得气愤,又是一拳捶在头上.看来这颗脑袋早已经过千锤百炼,否则这一拳下去,不发生"脑震荡",才是怪哩!

        (二)

        这时已近午夜,山间僻路弯弯曲曲,千转百折,即使有刘七爹这样一位熟悉途径的向导,有时也要走冤枉路.总算大方向还没错,走上歧路不久又转了出来.此时刻七爹又要得意几句,说自己老眼无花,记性不错,脑袋瓜子还能顶用.不过当他误入歧途的时候,倒不曾进行"自我检查".

        后来形势更加险恶,刘七爹的得意的夸耀也没有了.他们只听见满山的风声、远处不时传来的狼嗥声、还有踏在枯叶上的簌簌声.十二月的夜风总是十分猛烈的,有时形成了一个风暴,就好象一头凶恶的兀鹰,用它的巨大的翅膀扑打着高入云霄的树梢,把树梢儿吹得东摇西晃.左右剧烈地摆动,有时"喀嚓'一声,一小支或者竟是一大支树枝被折断了,落下来正好挡住他们的去路.

        还有更加严重的情况,他们携带的一笼夹肉蒸饼和四大张烙饼都是过早地完成任务.黄昏以后,他们就没有什么可吃的了,只好饿着肚子赶路.身体中缺少了"原动力",刘七爹的脚步也似乎慢下来,讲话也变得有气没力的了,后来索性就停止说话.有几次,马扩真怕他会原地倒下来"坐化",不过仔细听听,他的脚步声还是保持一定的节奏,步子也踏得相当匀称,没有东倒西歪.看来这棵刚刚发过芽、开过花、结过果子的老树还不会一下子就枯死了.

        这时倒是马扩的思想十分活跃,想得非常复杂.他注意到刚才刘七爹在介绍韦寿铨大哥时,突然岔进一个董庞儿,好象偶然在路边捡起一堆破烂,正眼不屑一看地就掩着鼻子把它远远地扔掉.马扩明白刘七爹并非是最早参加这支从易州涞水县开始发难的反辽义军的原班人马,他利用真定府椽吏这个身份加入义军的秘密活动,不过是近两年来的事情,那时董庞儿已经脱离义军,被宋朝收编了.他个人和董庞儿并无瓜葛,很可能根本未见过一面,他现在毫不掩饰地表现山来的轻蔑感不是出于对董庞儿个人的私怨,而是反映了义军中对董庞儿普遍存在的公愤.

        现在义军大众就是以这样的气愤和轻蔑来看待董庞儿的.实际上他还不是叛徒——根据马扩的看法,而他已受到叛徒的待遇,这是因为义军们爱憎分明,嫉恶如仇,特别痛恨为了觊觎富贵做出背盟忘本的勾当的出窠弟兄.

        然而希望义军改变对董庞儿的这种完全敌对的态度,与之重修旧好,或者至少希望他们能够在一定的程度上谅解董庞儿的处境,减少对他的反感,恰恰就是马扩此番入山来的目的之一.因为马扩比任何人都清楚金寇之来已在眉睫.一旦双方打开了,是把这个拥有一万精锐部队,本人也骁勇善战,并与金人有切肤之仇的董庞儿驱入敌人的怀抱?还是采取冷冰冰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他在战争中犹豫不决,不知道何去何从?还是努力争取他,使他成为戮力同心、共同作战的战友?这是一个有关大局的问题.童贯和宋朝其他的官吏一贯歧视他,排挤他,实际上是为丛驱雀,为渊驱鱼,最后还是把他逼上前面两条路.要争取他,全靠义军,而义军现在的做法也并不象要帮助他走上第三条路.

        大敌当前,把各方面的力量集合起来,尽捐旧嫌,重修旧好,戮力抗金,这是马扩在他的历史条件下所能达到的最正确的认识.首先他明白力量在什么地方,然后努力把它们捏合起来.无论在现在、在将来,他都本着这样一个见解行事,并且不惜付出大部分的精力以至多少次冒着生命危险,百折不回地促其实现.

        当下他就试探地问刘七爹道:

        "七爹刚才说起了董庞儿.董庞儿也是多年的老弟兄,他怎生和大家生分了的?"

        马扩选择字眼十分斟酌,他不愿顾着刘七爹的口气说董庞儿是背盟忘本,甚至是叛变义军,他选用了这个有分寸的温和的字眼,叫做"生分",目的就是要听听刘七爹的反应.

        他果然达到目的."生分"二字引起刘七爹的极大反感,并且把他的朦胧睡意都赶走了.

        "怎生'生分'的?董庞儿那小子自己心里最明白.想廉访也是深知其为人和行事的."

        不错,董庞儿的为人行事,特别是他受到招安收编的一段经过,马扩确是非常了解的.

        残辽初亡,河北粗安,金人的锋芒却跃跃欲试地指向宋朝,当时义军诸头项都有受宋朝招安共同对金的愿望.董庞儿受编不仅得到张关羽、赵杰诸人的同意,他们还想让他先行一步,试探宋朝方面对义军的诚意,然后张关羽等也准备统率主力大军继续受编.

        那时马圹正在到处寻找赵杰、沙真二人而不可见.一天,他忽然接到一份请柬,时间约在晚上,地点是相距几十里的乡间,署名的两位又不认识,马扩正在踌躇去还是不去.一个赶大车模样的人奉命来接他了.那时门外大雪纷飞,来人掸去身上的雪花,翻起帽子两边的大耳朵,马扩惊喜地叫出来.

        "沙兄弟!"

        沙真已经老练得多了,不过随时还会露出那副调皮捣蛋的孩子气.当时还在戒严时期,他说城里的耳目众多.见面不便,张大哥、赵大哥特差他来请三哥去乡下畅叙一宵.

        这就是马扩在伐辽战争以后与赵杰的第一次相见.同一天中,他也结识了心仪已久的张关羽大哥.他们郑重委托马扩去办理董庞儿受编之事.第二天,从军队里赶回来的董庞儿也与马扩见了面,这件事很快就办成了.

        当时河东方面也有些义军接受宋朝的招安.董庞儿受到与他们同样的待遇,取得番号,接受宋朝有限度的、常常是七折八扣的粮饷兵仗,反过来,他也是有限度地、有时甚至是阳奉阴违地接受宋朝的调遣命令,基本上不脱离义军的母体.这是当时被收编的两河义军所持有的共同态度.无论宋朝方面,无论义军方面,对收编一事都要观望观望再说.

        后来情况发生了出人意外的变化.有人在官家面前诵读王安中收编董庞儿时上的奏章中的一联:"受之则全君臣之大义,不受则生吴越之异心",王安中原以工撰奏牍,善于骈语见长,这一联却并不特别出色.当时官家匆匆看过,也并不在意.不料事隔半年后,再听人诵读,忽然发生了很大的兴趣,再三诵读,击节称赏,推文及人,连带也欣赏起董庞儿其人来.又有人顺水推舟地提到董庞儿在入朝以前,就打出"扶宋破虏大将军"的旗号,着实立了些战功,这更加中了官家之意.特旨召他入京,慰勉有加,厚赐币帛,又亲自为他改姓名为赵诩.赵是国姓,诩字含有"敏而有勇"的意思,这一姓一名的赏赐都表明官家对他的极大的褒奖.当殿还特旨传谕边臣道:"赵诩乃朕亲自拔擢之人,诸卿务要加意保护."宣抚使将顺圣旨,特把常胜军辖区边缘的几个州县划为他的防地,令他独当一面.

        天子可以造命,在这方面常凭一时冲动,即兴办事的宣和天子尤其表现得突出.董庞儿无端得到天语褒扬,从此大交鸿运,地位反而超过边界上正规部队的将领.

        董庞儿受到官家的宠遇引起了金人的嫉恨,金军侵入边界,曾搜杀过董庞儿的几个亲属,后来又一再交涉,要将他引渡入金治罪,也因为有官家的这句话,总算受到保护,未遭毒手.

        董庞儿的地位日增,不由得有些头重脚轻起来,与义军母体的关系也日益发生变化.木来有重大事项,他都要亲自来山寨或者派了心腹人来与张关羽等商量了再作决定,后来把这个重要的过节蠲免了,不但本身主事,即使涉及到山中义军利害关系的事项也往往擅自决定,决定了就做,不再与老弟兄商量.本来每隔一两个月要与老弟兄见一次面,此时也常常托故不到,甚至不假借一个理由,也不派个代表,就擅自缺席了,这进一步加深了彼此的隔阂.

        从义军方面不断传来的责难和斥骂声,使董庞儿更加害怕和老兄弟见面,而他长期的避不见面,更引起义军方面的反感和恶感.在过去的一年中,他们的关系逐步恶化,后来坏到了几乎就要炸了的地步.

        今年新春中,董庞儿作了一个出人意外的姿态,他说是给张大哥送寿礼,特派妥当的心腹人送来一批粮秣兵仗,其中包括二百匹战马和二百五十支火箭.这两样都是很宝贵的礼物,战马在山寨中十分需要而又不容易得到,火箭则是朝廷特旨恩赐给他的,连郭药师也没有得到一支,他倒得到五百支,他慷慨大度地分出一半,送到山寨来,说是"为大哥寿",今年是张关羽的四十整寿,生日也在正月里.他想抓住这个机会与义军重修旧好,还捎去一封措词诚恳的信,一再说到大哥过去的恩义,语气之间,似乎很有忏悔的意思.

        但是他想利用昂贵的礼物来挽回已经失去的交情的打算,仍然落空了.义军诸头项、头目们显然并不认为失去的交情可以用昂贵的礼物赎回来,反而对他此举的动机颇多推测,这些推测都对他不利.

        他们说:他既然记得大哥的生日,礼到而人不到,算是什么礼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