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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他刚于三个月前被亲友们摆酒席祝贺过七秩大庆,走起路来,还象个小伙子.现在他与马扩一样,各穿一双八搭麻鞋,小腿胫上紧紧斜绑着一副行缠①,专拣山间僻道行走.马扩还要稍稍加一把劲,才不致于落到他后面去.

        感谢马母和赵娘子想得周到,山间买不到吃的,刘七爹又不愿去打扰山村居民.他们饥了,就拿出烙饼和夹肉蒸饼来吃,渴了,就用随带的勺子从山涧里舀出清水来喝.从清晨跑到黄昏,跑到黑夜,那淡淡的一点月光已经起不了带路的作用,全靠刘七爹熟悉路径,才不致走入迷途.

        刘七爹既闲不住他的两条腿,也闲不住一张嘴,只等马扩的脚步略为放缓一步,就与他谈天说地起来,说到节骨眼儿,不由得眉飞色舞,有时又不禁义愤填膺,这时,他就习惯地捏拢两只瘦骨嶙峋的拳头在自己的脑壳上捶打,他用的力气相当大,拳头又是这样结实,想来一定打得很痛,有时一拳下去不免要插进"哎哟哟"的叫痛声.

        他好象是无所不知的,特别关于义军内情、义军诸头项的为人行事、真定的官场内幕以及官场中狗咬狗的丑剧等等,这一切,他都熟悉得好象真定的山径僻路一样.他从这个话题跳到另外一个,又忽然跳回来谈到本题,时间和空间都在他的谈话中流失了.马扩感觉到自己几乎来不及听他说话,来不及对他的话作出必要的反应.

        他告诉马扩,刘鞈与王渊陷害他的阴谋,是要给他加上勾结山中乱民、图陷府城这样一个罪名,已经派入暗中监视他的行动,打听他与哪些人接触打交道,甚至还去搜索了他的行箧.一个与王渊接近的军官还听见王渊得意忘形地说:"马扩那小子无法无天,日子长久了,童宣抚、刘安抚都十分厌弃他.这番他真的做出来了,活该倒霉.落到俺王几道手掌中,非把他放进油锅里去汆一汆、炸一炸,不能解俺心头之恨!"

        刘七爹用了加重的语气说这一段话,目的是要马扩有所警惕.马扩的神情好象在听一件与他本人无关、因而也不会感到很大兴趣的政治轶闻.最后才带一点被刘七爹逼出来的激愤的表情谴责阴谋的制造者道:

        "这等事在官场中司空见惯.在童贯幕府中,真有几把好手,每日挖空心思替别人布罗网、掘陷坑.天上地下,防不胜防.这等事俺也见识得多了,给他个不理不睬,谅他也奈何我不得."

        然后他再提到两个当事人说:"这王渊倒也罢了,他原来就是与贾评、王麟一路的小人,只是刘安抚何至于如此无赖!大家把精力化在这等见不得天日的肮脏勾当中,怎办得好正经大事!"

        虽然是同样的鞭挞,对于他一向尊敬——即使近来已多次发生幻灭感的刘鞈仍然是惋惜多于谴责,似乎多少还有点保留.

        对刘七爹的警告,马扩显然不感兴趣.他感到兴趣的是有关义军诸杰的生平.他和他们有的已经识面,有的还属神交,对他们的情况,知之不详,很希望刘七爹讲一讲.刘七爹十分高兴地接受这个要求,这既满足了马扩的求知欲,也满足了自己的发表欲.不多一会,他就把他自己知之甚稔,或者仅仅得之传闻、有的还不免有些加油添醋的材料,翻箱倒箧地一齐讲出来,使得马扩十分神往.

        "张大哥、赵大哥与廉访情同兄弟,且又多日盘桓在一起,不用俺多说了,"刘七爹先来个开场白.

        其实马扩与赵杰三年相知,共探龙潭虎穴,后来又为收编董庞儿之事,一起奔走,果然十分厮熟.与张关羽虽也见过多次.却不十分了解他的生平.中间也曾向赵大哥打听过.赵杰为人深沉,不肯多说与事业无关的闲话,他只说张大哥原名张羽,为人义烈武勇,酷似汉末三国的关云长,江湖上就称他为张关羽,日子一久,张羽的本名倒被淹没了.此外关于他的家世出身,他在抗辽战争中立过多少功绩,赵杰一概不说,马扩也不好再问.至于道听途说的话,说什么他生得豹眼环须,有如张桓侯,涞阳山一战,他使个拖刀计,阵斩辽西京留守萧伊苏.这两条都不可靠,萧伊苏被董庞儿所杀,那一战他没有参加.此外他显得精悍瘦削,处处精细,头脑的反应敏捷,有时也说两句笑话,使人解颐.无论他的外貌和性格,与那粗枝大叶、冒冒失失的张飞没有一点共同之处.马扩心里首先就想知道张大哥的事情,不过刘七爹跳来跳去的说话方式,一会儿讲这个,一会儿讲那个,统统没个章法,马扩也无法要求他讲得有首有尾,条理井然.

        他首先介绍了昨天已与赵杰娘子说过的五台山和尚智和禅师,那个和尚显然给了他深刻的印象,他带着十分惋惜的情绪说:

        "廉访可惜迟去了两天,智和禅师有事已先下山.他说他这一去,就要带一批僧兵北上,混入金兵界内,直拊云州之肩背,扰乱他们的后方,使粘罕不敢放胆兴师南下,以收牵制之效.廉访此去虽见不到智和禅师,却可与他的徒弟李臣二哥见面,端的是条英雄."

        不过当马扩要打听李臣之为人时,他一跳又从河东跳回到河北真定.

        "俺北道上有位大英雄石子明大哥,他就是这里左邻的胭脂岭山寨的寨主,胭脂岭与和尚洞辅本唇齿相依,形势险要.廉访敢情与石大哥相识?"他说得口溜,不待马扩答复,又自顾自地说下去,"石大哥是出名的火爆脾气,动不动就与人拍桌子,比拳头.有一回,为了件小事与人争吵起来,他一拳头捣下去,竟把一张檞木板桌捣了个大窟窿,"说到这里,他自己也一拳头捶去,似乎要想把后脑壳也捣出一个大窟窿来,然后又"哎哟哟"两声叫起痛来,这声音不象七十岁的老汉,倒象是七岁的孩子发出来的."因此上,他博得个'石敢当'的绰号.天下事无独有偶,俺这里出了个'石敢当'的于明大哥,河东地界也出了一个绰号'石橛子'的石竫大哥,江湖上把他们两位合称力'两河双石'.石竫大哥也在河东举义反辽,曾北出崞口,与金兵狠狠地打过两仗."现在的行情改变了,反辽义军如果再能加上抗金的记录,就能博得刘七爹双倍的尊敬."那石竫大哥俺也只闻其大名,未见过其人.这个石子明大哥却是极熟的.他为人忠胆侠骨,义薄云天,听说哪里有不平之事,他就挺身而出,不怕跑千百里路,一定要去平了不平之事,才肯罢休.却又有一事作怪,他代人出头打抱不平,有时弄得骨折筋伤,有时累出一场官司,他都没有二话,怕只怕受惠人去向他道谢.有一回,一个主儿不识相,带了两条腌腿,一坛老酒,千叩头、万作揖地说石老爷是小人的再生父母,今生报答不尽,来生变了牛马来报恩.他挡了几次挡不住,忽然发怒,瞪起眼睛来骂粗话,'有你这会子的叩头如捣蒜,当初何不挺起腰板子与那贼保正斗一斗?亏你身上也长着一只鸟,何曾有点男子汉的气概?想你腌的腿也必有一股骚气,谁稀罕吃它?'他一边骂,一边就把腌腿和酒坛都摔出去了."

        "石大哥原来是真定地界弓箭社的头项,弓箭社吃官府解散了,他一怒之下,就上胭脂岭与官府作对.如今已聚拢了几千人马,与这里形成犄角之势,张大哥对他好生敬重."

        马扩打听起河东诸豪杰的情况.

        "那个石橛子大哥与石子明大哥有些芥蒂,这番他听说子明大哥在此,就托韦大哥带信来说,他如来了,不兔子于明大哥抬杠,二石相击,难免一伤,不来也罢.还有平阳府的冯赛也有事不得来.今遭来此的有韦寿铨大哥、李臣二哥.他们都是河东豪杰中的佼佼者,手下各有七、八千人马.李二哥俺也是初见,听他手下的一位弟兄说起,他原来姓王名诚,因父兄都遭县官杀戮,他衔着不共戴天之仇,潜行山谷数载,一夕间混入县衙,把赃官的一门杀光了,然后改姓易名,亡命江湖.江湖上都知道有个善使双刀的李臣,却不知道这个'双刀李'就是为父兄报仇,杀官亡命的王诚."

        "李二哥受了这样大的冤屈,张孝纯在河东号称清官,却不替他昭雪洗刷?"

        "张孝纯怎肯管他的事情!何况他那时还没有到太原来上任哩!李二哥不稀罕那个张孝纯,倒是真心诚意地要与廉访你结识结识.俺也听说这李二哥在山谷中的几年功夫,打熬气力,锻炼武艺,后来就拜了五台山的智和禅师为师,练出一身惊人本领,只是不肯留下来祝发为僧.他不但善使双刀,十八件武器,件件都能,样样都精,见起阵来,长枪短刀,运用如风,河东诸豪杰中,就数他的武艺第一.韦寿铨大哥甘拜下风,智和禅师也说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话,还说他留得有用之身,闯荡江湖,结交豪杰,不做和尚也罢,省得在禅门中把他拘得火星直冒,坏了清规.这遭韦大哥把他带来了,与他说张关羽大哥是河北人杰,马廉访是抗辽英雄,这番你来河北,一定要与他们两位结识,以广眼界.俺衔命下山时,李二哥亲口与俺说了此话,叫俺务必说与廉访听."

        "这李二哥自然要结识的.七爹说起了韦寿铨大哥,"马扩欣然道,"俺也久闻其名,如雷贯耳.记得当初去辽、金二邦,也听到耶律克定、银术可提到他.耶律克定说到雁北义军时,提起韦大哥,就连声说不可挡、不可挡,似有谈虎色变之味.后来又听说粘罕在云中,特派人厚币卑词,要与'韦义士修好'.吃韦大哥斩钉截铁地回绝了,大义凛然,端的是条好汉.如今张孝纯也想结识他,几次三番派儿子张浃上门来厮缠,定要俺引他上雁门山去见韦大哥.其实俺与韦大哥也只在张大哥处见过一面,匆忙间未曾细谈,后来他来舍间,俺又不在家.只看他气宇轩昂,行事不凡,心里兀自敬重他,不枓倒如此抬举俺."

        "那张孝纯又怎生知道韦大哥与廉访相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