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金瓯缺 > 第156章

第156章



                                    只有皇贲临战前被郭药师调为北路军接应,这一着却不是刘彦宗事前预料到的.经过一番秘密商量后,皇贲牺牲一个使者,再加上自己去送死的任杰,阴谋用一阵乱箭射死赵松寿,为金朝立了一大功.

        斡离不南路军渡河后,受到张令徽摆队欢迎,并且身为响导,导引斡离不攻下通州.通州攻下后,运河切断,郭药师的军队已无能为力,宋金第一个大战役事实上已告结束.以后斡离不只要把已经兜在网里的鱼儿取出来放在砧俎上切脍就是了.

        张令徽、刘舜仁(他的行动受到郭药师派去亲信将领的监视,没有得到投降的机会,后来与郭药师一起撤退至燕山城外)、皇贲这些狗彘不食其余的民族败类,其行径十分丑恶.但他们长期来受到郭药师的包庇,在某些场合中,正是郭药师自己鼓励他们去和金寇勾搭的,今日的突变,正是当日纵容,鼓励的必然结果.

        (五)

        蔡靖从三河前线驰回燕山时,心里也有点后悔此行是多此一举.

        如果他提出主战,郭药师不同意,他有什么办法?如果他提出主守,郭药师偏要出战,他又有什么办法?现在主动权完全操在别人手里,别人不但不需要征求他的意见,甚至也懒得把决定告诉他,任他去胡猜一气.蔡靖的地位确实是十分可悲、可笑的.

        不过他去一趟也有好处,那是对朝廷有个交代.大员和名医一样,实在医不好病,只好尽尽人事,开张药方,将来病人死了,对病家有个交代,也就于心无愧了.

        既然郭药师的战守都不要他管,降,他又管不了,他们回家后,当夜就与属官幕僚们开会商量今后自处之计.

        论到"自处",别人不管,他蔡靖幼读圣贤之书,长明华夷之别,身为朝廷大员,怎可丧志辱身,投降金虏,上贻祖宗之羞,下为门户之累?当时在幕僚属官面前,他就表示了一死殉职的决心.不过对于吕颐浩用唾沫写在案几上的"走"字,倒也有些怦然动心.死是不得已的,"走"却不失为通权达变之计.当然要"走"思想上先要做好受到朝廷谴责的准备,罢官削职,流放南服,都是意中之事.大不了吃他两年苦头,将来还有出头之日,比死总要略胜一筹.因此当他语气十分坚决地表示了必死的决心后,又松过一口气,委婉地暗示大家就"走'的问题再考虑考虑.

        转运使吕颐浩、转运副使李与权、廉访使梁兢等大官或明或暗,都是主张走的.就中梁兢主张最力,他还有一套振振有词的理论,说道,"昔唐室之乱,李、郭⑥诸将,也曾有退保者,卒成大功.燕山可守则守,不可守则暂保真定,与刘安抚合兵,徐图进取,也不失为上策."

        这条"上策"受到参谋沈琯的反对.他说:"走有生之道而未必不死;守有死之道未必不生.若出城以后,为金人所杀,或被常胜军执俘,仍不免一死,其辱更甚!不如守城一死为愈.某决心追随大学,死于城内,以此为荣."

        沈琯说得十分激昂,蔡靖听了大为动容,当下就对沈琯说道:"靖今日决死,他年可入《忠义传》,公不畏死,也可附在我的传后了."

        反对逃走的还有蔡靖的妻舅,幕僚许採,他在会场上义正辞严地指出:"大学乃封强大臣,守土有责,自当以死守之,岂可与他人相比?"会后又悄悄地告诉蔡靖道,"吕颐浩等人为自安之计,早就打算挈眷出城,逃命苟活.今出此荧惑之议,万一朝廷有行遣,必以公先动为言,把罪责全推在我公一人身上,卖公自售,不可不察."

        许採这席话把主张蔡靖出走的诸人的心理刻划得淋漓尽致,将来事实也必然如此.蔡靖一想何必为了苟活数日,坏了自己的名气,却去成全他们的逃命?当时他下定决心,准备一死殉节.

        晚晌得到消息,常胜军已封锁燕山城各道城门,军民官吏,商贾士子,没有郭统领手令,一概不得进出城门.此外,府衙和家门都被监视起来,进一步限制他们的行动.他偷偷摸摸再一次把幕僚召来会议,会上大家一致痛骂:"轧荦山居心叵测可诛!"这次会议开得好,"轧荦山可诛"的结论,大家意见完全统一,并无异议.这在向来各持一说,分歧百出,争论不休的宋朝官员的会议中,可算是一个特殊的例外.

        现在是要走也走不掉了,只有死路一条,只要死得太平一点,死得体面一点,还提指心吊胆活着的日子好过些.蔡靖想通了,居然落枕就睡,鼾声大作.

        第二天早晨,他还在睡梦中,忽然手下经常争论不休的两派人一起跑来报告他一个相同的消息.夜来郭药师出兵渡河,鏖战金兵,获取大捷,目前正在追亡逐北、扫荡残敌之中.

        "这个消息可是真的?"他衣服犹未穿好,先就慌张地问.

        "千真万确!"两派人一齐回答.

        "此话可靠?"他再问一句,不由得已经喜上眉梢.

        "可靠,可靠之至!"两派人又一齐回答.

        这真是奇迹出现了!就是这个目无长官、目无法纪的"轧荦山",亲手把他推进一条死胡同.如今一战得胜,解铃还是系铃人,重新又把他从死胡同中拉回来了.现在他考虑的不再是寻死觅活,而是怎样精心撰构一篇告捷疏,除了盛推郭药师的战功外,也要巧妙地把自己和属官的功劳一并叙入.这件事就交给儿子松年去办.

        这时蔡靖得意忘形,连声索马,要亲自跑到三河前线去迎接郭药师的大军凯旋归来.他刚把靴子穿好,儿子松年提醒他,城门口的岗哨未撤,昨天打了半天交道,好容易才特许出城一次,今天前线已发生战争,戒备特严,再要出城,恐怕守军又要罗嗦.蔡靖一想不差,今天是出城不得了,不得已退而求其次,想带着僚属一起登东城门城头上去观战.妻舅许採又说不行,府衙门口的监防哨不许大学随意走动.这个许採好象是只白头老鸦,专报凶讯,不报喜讯,好不令人丧气!这时他手下的两派人又激烈地争论起来,许採说一定出不得府衙大门,"勾当安抚司公事"吴激说一定出得.许採说大门口新来的军官,一脸杀气,难于通融,吴激说天下哪有不爱钱的军官,多许些金帛与他,谅无不从命之理.空口争论无补,许採采用激将法要吴激去打交道.这一激果然成功,吴激很快就把这次"公事""勾当"回来.满脸杀气的军官居然答应在他本人和部属的保护下,蔡安抚可以携带僚属上东城门观战.办好这件交涉,吴激得意得满面通红,仿佛他就是打败斡离不,凯旋而归的大将军一样.

        蔡靖对死亡下的决心本来就不很大,现在活机来了,当然显得特别轻松愉快,带同大队人马以及他的监防者高高兴兴一起驰至东门登城观战.

        他们在城头上只看见迤东一带烟尘滚滚,马蹄掀起的灰沙,遮天蔽日,把一切都包裹起来.蔡靖指着那团灰沙,问僚属那是什么地方,有的回答是在燕郊,有的回答是在夏垫,有的断言那里一定是金寇的大营所在地马坊.有人对马坊的地名提出怀疑,说在白河东岸只听说有个牛司,却没有马坊,而且金人的大营也不在牛司而在观音庙.这些僚属都是蔡靖从南方带来,平时郭药师不许他们过问军事,他们自己也乐得省力,对于迤东、迤西、迤北一带究竟有哪些军事要地,有几条河流,几处关隘,一直都懒得去打听,所以此刻的回答,竟是言人人殊,莫衷一是.

        蔡靖又问:看起来这一派烟尘是由东向西,还是由西向东?由西向东,意味着常胜军正在追亡逐北,正在扩大战果,由东向西,也可以解释为郭药师已牵师凯归,总之都是好消息.不过,这一派烟尘滚来滚去,他的目力不济,竟看不准滚动的方向,只好请问僚属.可惜这些僚属,有的工撰奏牍,有的擅长歌曲,吕颐浩、李与权管钱粮调度,梁兢管刑名司法,幕府人才之盛,可说极一时之选,却没有一人专长军事的.只有种师中推荐的沈琯颇有一些军事知识,可惜今天又没随来.现在蔡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大家又回答得五花八门,南辕北辙,听得蔡靖更加糊涂了.

        最后有人怪到东城门地势卑下.非高瞻远瞩之所,甚至说到这里的风水也不好,死人葬了,三代之内不会出一个五品官.于是吕颐浩建议登北极庙的凌云阁上去看一看.那座阁子高达五层,顶层有一块"凌云绝顶"的匾额,还是前朝陈子昂的手笔,到那里去眺望一定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经过几天监禁生活后,这样一个建议是深得人心的,大家都十分赞同.在征得监防哨军官的同意以后,他们又一阵风似地涌到北极庙,无心上大殿去礼三宝,直登凌云阁.

        不过凌云阁纵使离地面一百尺,也仍然不能为他们提供一个满意的答复.极目东眺,远远看去仍与在东城门上看到的一样,到处是滚滚翻翻的烟尘,到处是遮天蔽日的灰沙.一会儿看来好象近在眼前了,一会儿又变得远在天边.大家议论一番,有几个人又争得面红耳赤,结果还是不得要领.

        但从早上传来人捷的消息以后,一直没有新的消息继续报宋,更看不见有大军凯旋的迹象,大家又开始耽起心事来.

        这时晌午早过,日影遂渐西斜.大家劳累了半天,才有人想起还没有吃饭.军事时期,北极庙的僧众四散,搜空了香积厨竟办不出一桌可以吃的素斋.有人提议,既然城外没有确报,何妨派个随从出城去打听打听.这个建议没有得到那军官的许可,只索罢休,且打道回府,再作计较.

        这时蔡靖忽然对他府衙门口站班的那个监防哨军官发生了兴趣.在归途中不惜屈安抚使之尊,对他的部下的部下——不知道要隔开多少层次——的军官亲热地说起话来,不但问到他的妻室儿女,还问每月的请受若干,能不能按时领到等等.叵耐那个军官铁石其面,铁石其心,架子竟比他的上司的上司郭药师还大,问了三句,回答不到几个字,看来此路不通.

        蔡靖再接再厉,回家后把妻舅许採找来,要他再去试试.颇有一点刚劲儿的许採敬谢不敢.蔡靖再去把原经手人员吴激找来,让他多许金帛,再疏通是否可让他们派个干办出城去打探消息.

        这一次,军官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吴激得到的回答是十分冷峻的一句话:"今夜且关上大门安睡,明日听统领吩咐."

        这一夜要蔡靖"安睡"是不可能了,他千思万想,一颗心犹如打井水的吊桶,被辘轳牵上放下,放下牵上,上上下下,忐忐忑忑,竟没个安顿处.

        如果郭药师打胜了,他当然不会死.

        如果郭药师正如他们下午就耽起心来那样地被打败了,投降了斡离不,那一定要把自己送给斡离不,作为进见之礼,也不肯让他死.

        降虏苟生,他是绝对不能考虑的.等到郭药师战败进城后,要死也死不成了,真正要死,除非马上就死.现在他还保留死的自由,一剑刎颈就可解决问题,壁间悬着的那把宝剑,打磨得锋利非凡,见血即死,顺手摘下来就是.倘使看到流血可怕,去找一壶鸩酒,或者一绳悬梁倒也方便.不过选择在这个胜负尚未揭晓的时候去死,万一郭药师打胜了,他应该得到的荣华富贵未曾到手,倒先白白地去送命,将来留在青史上,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想来想去,马上去死的想法是绝对不可取的.

        现在不再是他手下的两派人打架,而是他自己腔子里的两颗心——或者是一颗心的两半在打架了.

        死还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