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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马上就死,还是等到要死而不可能的时候再去死?活,要怎样活才能活得体面些,活得可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些看来都是不可解决的矛盾.经过一夜翻腾,他终于在一线隙缝中看到解决的希望.

        马上去死的可能性已经排除.过了今夜再要死也死不成,看样子是只能活下去.活下去就要成为降虏,这个,他还是不能考虑,但如果别人一定要他投降,这种把责任推给别人因而使自己的内疚可以减轻一点的投降,却是另外的一个问题了.好象他绝不愿苟生,但如果别人一定不让他死,这种让别人来替他负责的活命,比起"苟生"、"偷生"来,总还体面些,至少是罪减一等,这也还是可以考虑的.至于圣贤的教训,华夷的大防,虽然铭心刻骨牢记心头,但它们毕竟是些空空洞洞的东西,可以用来教育子弟,可以用来著书立说,至于是否言教身教,身体力行,又是另外的一回事了,言与行本来就是两回事.

        蔡靖翻腾了一夜,直到黎明前,才算得到一个朦朦胧胧的结论,自己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六)

        第二天确息仍未报来,局势更加混沌.

        城内为数不多的常胜军还能力持镇静,劝告居民毋得惊扰,但是居民们到处打听消息,一会儿传说张令徽、刘舜仁无耻降敌,一会儿传说赵鹤寿、赵松寿兄弟以身殉国,他们互相走告,掩盖不住内心的惶恐.常胜军采取严厉的措施,白日戒严,禁止行人在街道上往来.

        中午以后,对官员们的监防又加紧一步.除蔡靖一家外,他的幕僚属吏一概撵出府门以外,顿时内外隔绝,不通信息.这促使蔡靖把朦朦胧胧的结沦更趋向于具体化,而那些空空洞洞的圣贤之训、华夷之防,也变得更加虚无飘缈了.

        这时他蓦地想起旬日前接到清州被占的消息,时当留在界首的接伴贺正且使傅察被俘不屈,骂贼而死,副使蒋噩、武汉英髡发易服,泥首乞降.傅察是自己在太学中的同舍生,后来又在礼部共事多年,生平以节义相砥砺,可称得是个畏友.他被四太子兀术杀死后,从人回来传达他的死状,大义凛然,与副使们相较,有泰山鸿毛之别.把这件事上告朝廷的奏章就是他亲手撰制的,写得淋漓尽致,以期不负死友.当时自己朗声读了几遍,也十分感动.在奏章中,他痛斥蒋噩、武汉英面缚阶前,腼颜偷生,曾狗彘之不若!表彰义烈、斥责奸佞,自问持论甚正,析义甚精.此刻一层朦胧意识蒙上他的头脑,竟有些迷糊起来,忠佞之间的界限也不象旬日前那样黑自分明了.现在他的想法和草疏那会儿已经有相当大的变化.

        "之明刚直博大,正气磅礴,死得磊磊落落,朝廷自有恤典.蒋噩、武汉英临难之际,勉应危局,也亏煞他们,只是生死一层未曾看透,尚有一间未达,例也不可厚责他们."

        要达到生死关头的那一"间",固然很不容易,已经达到过又回出来,再要"达"进去,那更加是难上加难.看来,随着他的持论的改变,这一"间"是永远达不到了.

        晚晌时刻,那个面如铁石的军官忽然闯入府来,换上一副笑吟吟的面孔,邀请蔡靖父子前往郭药师家中赴宴,他说是:"副使有屈安抚至府中宴集."

        郭药师虽为燕山路安抚副使,他手下人一概称他为统领,副使这个职街早被人们遗忘.如今这军官改口称副使,那非出于他本人的特别关照不可.郭药师机诈百出,这一表示谦逊的称呼,一定有他的道理,为吉为凶,一时尚难逆料,但足以证明,他本人确从东城外回来了,距离哑谜揭晓之期已经不远.蔡靖怎敢怠慢?急忙携带儿子奔往"同知府"赴宴.这座同知府据传还是当年安禄山在卢龙节度使任上的旧第.安禄山、史思明相继为大燕皇帝,即就节衙改建为皇宫.它经历了二百多年的沧桑,中间迭为节衙、王府、留守府、皇宫,现在改成同知府后,仍然是府第潭潭,棨戟森严,比蔡靖所居的府衙不知要壮丽多少倍!一踏进它的门口就会使人不自禁地产生能不能再回出来的恐怖感.

        安抚使司主要的文宫和幕僚都被召来赴宴,酒筵摆开,果然丰盛,奇怪的是始终不见主人之面,连常胜军的二等将佐也没有露面,只有一个小小的文官王枢殷勤作陪.酒席一散,又是那个小军官出来打招呼,说:"副使传话,请诸位都留在同知府里过夜."实际上都被软禁起来了.

        自从在三河县见过郭药师以后,蔡靖经过极其复杂的思想斗争,在生死关头的参悟上经过好几个反复,现在是一个朦朦胧胧的意识占上风,那就意味着斗争已经结束.现在的形势已经十分清楚,晚上不但禁止回家,即使关在同知府里也有人相伴,免生意外,那么他要死的自由也已丧失.这一夜他睡得多么沉酣!

        以后发生的事情,正如人们意料,是蔡靖这一点朦胧意识的合乎逻辑的具体发展.他、郭药师,以后还有斡离不似乎在演出一出三方面都默契在心的喜剧.

        初八日,郭药师终于露面了,他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对众人表白:"药师非不尽心为国,前日鏖战,尽心殚力,仍不免一败,乃诸公亲眼目睹者.今日归顾大金,不能与朝廷诸公全始终之义矣!事非得已,天地鬼神,实鉴我心."然后单刀直入地劝蔡靖道:

        "大学不得已,莫且降否?"

        "下官以死报君,是岂可为?"

        蔡靖一面回答,一面就从从人手里抢把佩剑自刺.在这个场合,用这种方式来自杀当然只能是一种象征性的行动.郭药师拉住他的肘臂,奇怪的是已经传为国殇的赵鹤寿忽然也从右边跑来,一把拖住蔡靖的腰.

        "赵观察是你……你……蔡靖吓得向后倒退二步.

        这个在燕山养病的赵鹤寿忘记父母兄弟之仇,此时已被郭药师拖下水了.他不无有点腼颜地打圆场道:

        "即是大学不降,且再商量."

        郭药师在降官中间已经找到一个他需要的谯周⑦,昨夜的一顿断头宴,一半就是为他润笔.儒林郎王枢十分实力地草表道:"待时而动,动静固未知其常,顺天者存,存亡不可以不察.""臣素提一旅之师,偶遭百六之运,亡辽无可事之君,大金有难通之路.""昔也东争,虽雷霆之怒敢犯,今焉北面,祈天地之量并容."这是一个文人能够写的最没出息的文章.郭药师看了大喜,当夜就送去给斡离不.次日,郭药师又来见蔡靖,商量与斡离不相见之礼.

        这一次蔡靖的态度稍有缓和,他先是要求免见,"既就拘执,何必更降?见时用何礼数?"然后又提出"靖若死,举家骨肉告相公缢死,一坑埋之"的要求,虽然也说到死,语气之间,不象昨天那样的决绝了.郭药师心里明白他的投降是要经过三揖三让,才能实现的,他的死志,也要经过多次乞免,一再哀求,才答应有保留地从缓,颇有死刑缓决的味道.郭药师看在安抚使的一颗大印面上(这是送给斡离不的一笔重礼),只好十分迁就他.后来再一次谈到见斡离不的礼数,蔡靖的口径又松了一大步,说是"若太子肯议和,靖为生灵之故,不惜两拜."有了这句话,郭药师诱降的大功才算告成.

        郭药师要投降,在降表上拉出"天"与"时"两头替罪羊,蔡靖愿意屈膝,其动机是为生灵,他们的做法虽然各有千秋,机杼用心,却是一致的.

        最后的障碍扫除了,第二天大家见面时,蔡靖果然屈下了关系到燕山一路百万生灵的双膝,向斡离不拜了两拜.斡离不客客气气地把他搀扶起来,招呼他上前,两人谈了一些其他汉人听不到的话.当时看到他们密谈的郭药师、张令徽、吕颐浩等人心里都七上八下,唯恐他恩将仇报,忘记了对他的救命之恩,反而在斡离不面前投石下井,要他们好看.不过,他们的密谈已被封入历史疑案的档案袋中,谁也不可能知道它的内容了.只知道以后蔡靖被留下来,仍旧主持燕山一路的民政,却没有什么正式名义,成为一个受到谅解的特殊形式的降官.

        所有这一些都在意料之中,都是合乎他的逻辑的顺利发展.他似乎还在表彰自己始终忠于宋室,不负赵皇,把自己的被迫投降与别人的甘心事虏区别开来.不知道后来的大金朝廷是否也把这两类降臣加以区别而对前者特别优待,这也被封入历史疑案的档案袋中,无从妄测了.

        北宋末年,两河重臣三安抚之一蔡靖的曲折心情和委曲降敌的过程很有点象春秋时期起先不愿辱身为仇人臣妾、后来又不得小委曲求全,腼颜事仇,终于做了楚王小老婆的息夫人.他们的屈膝事伪,是颇有典型意义,很值得为他们树碑立传的.

        蔡靖、郭药师、斡离不三方面的表演都没有出人意外,只有在论功行赏之际,斡离不起先认为张令徽的功绩在郭药师之上,宴会席上,把张令徽的座次排在郭药师前面.这是对郭药师观望一战后再行迎降的惩罚.后来谈了几次话,郭药师又自告奋勇,愿为伐宋前驱,这才发现郭药师的利用价值决非张令徽能望其项背.明智的斡离不立即改变态度,把张令徽留在燕山府当一名无足轻重的闲官,而派郭药师率常胜军一千名,随军南下作为向导.

        在燕山府逗留了四天,这支经过休整的大军,踏着漫天大雪,径向黄河边进军.

        ①五代时,一个姓安的军阀不识字,当时人讽刺他为"没字碑".

        ②后唐幽州节度使,与养父赵德钧降契丹,企图代石敬瑭为帝.为契丹拘执而死.

        ③郁州今江苏连云港市.

        ④蟾目,阇母一音的异译.

        ⑤女真话,撒合辇意为黝黑的,仆古意为瘦长的人,撒合辇仆古是斡离不的自称.

        ⑥唐朝中期抗击安史叛乱集团的名将郭子仪、李光弼.

        ⑦三国时蜀汉的大臣,以专草降表出名.

        第三十二章

        (一)

        从"海上之盟"与女真诸首领谈判以来,马扩就认定女真人一旦得志灭辽以后,必将转而谋我.他的这个观点与上司谈过,与同僚、朋友谈过,与西军中诸统将谈过,后来留在京师,备官家咨询顾问时,又曾多次上奏,说与官家知道.

        随着时势的发展,他的这个观点更加明确了.在燕山惨复以后的两年多的时间中,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金人的动向,他的一切活动包括对朝廷、对宣抚司、对义军、对家庭的建议、劝告、措置、安排等等莫不针对这个中心而考虑其对策.

        可以说当时在宋朝很少有人,或者竟可以说当时没有一个人能象马扩这样对金人的入寇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的.

        即使这样,当他在西山和尚洞山寨中,乍听到金兵已经出动的消息,也不禁为之震愕.这不是在这个根本问题的看法上他已有所改变、动摇了,而是金兵出动之迅速,仍然出于他的意外,即使他有着长期的充分的思想准备.

        最初他估计金兵的出动要早得多,两年前完颜阿骨打逝世时,金军已经作好南侵的一切准备,由于内部的调整,女真贵族之间的权力平衡,推迟了出兵时间.一年多来,前方时紧时松,金军调动频繁,军事大员仆仆于平州、云州道上,似乎随时可以入侵,而每到危机扩大,地雷瞬将爆炸的一霎那,金人忽然临时来个紧急刹车,把战争制止了.这好象是抄隋文帝时大将贺若弼所上《平陈十策》①的老文章,多次发动假袭击,一方面试探对方的实力,一方面要造成敌人的麻痹大意,然后大举深入,一战成功.刘彦宗也给斡离不献过《平宋十策》,看来也会有此一策.这一策果然见效,它麻痹了许多人的思想,甚至也影响到象马扩这样警惕心很高的人.事实证明马扩在山寨中所作的预测还是不够准确的.

        特别当他回忆起十一月中,他曾受命与辛兴宗二人以国信使副的名义入云州与粘罕相见.当时他们看到金军南侵的迹象已十分明显.他回太原后,力言战势已成,劝童贯速为应变之计.童贯还有些犹犹豫豫,将信将疑.而马扩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