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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他在李纲跟前,说不得只好低头三分,马匹一离开李纲的视野,就恨声地对几名随从发起牢骚来:

        "几名'赤佬'杀了个把小番,值得什么大惊小怪?怪不得白太宰说,李伯纪专会哗众取宠,他自己取不到金帛,却把俺往火坑中推,俺岂是三岁小孩,听他摆布?"

        "赤佬"是东京人对士兵的贱称.北宋一代重文轻武,即使在边疆上立了赫赫战功的大将,也难免受到"赤佬"之讥,何况这个李棁,一生都在官场中打滚,早已养成趾气高扬、瞧不起军人的习惯,他当然不肯给姚友仲他们一个比较尊敬的称呼.

        不过官场中也有例外,譬如这个"哗众取宠"的李伯纪,他同样生长在充满着轻武重文偏见的宋朝,又身为文人官员,却从不轻视军官,有时还要"哗军人之众,取学生之宠",对尚未进入仕途的太学生也另眼看待.他今天出城视察,挑选的随从中既有文人,也有武夫.譬如文人出身的参谋沈琯,原在蔡靖幕下任职,燕山沦陷时,一起为郭药师所俘,随金军南下,中途伺隙逃归,投奔李纲.他深明敌情,提供了许多宝贵的情报,深为李纲器重.另一名文人正是太学生雷观,他带着太学正秦桧一道奏章的底稿来见李纲,李纲来不及细问,就把他带出城了.另外三名随从何灌、辛康宗、李福都是军人,就中何灌还犯过很大的错误,带罪在身,以得咨询,李纲也没有瞧他不起.

        这次李纲出城视察的目的地是封邱门外的铁塔.铁塔高三百六十尺,是东京附近最高的建筑物,登上去眺望敌营,一目了然.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这一行人轻骑减从,没有另派步骑兵护卫.李纲身拔轻裘,里面却也裹甲,以防万一.他的防身武器,那一对三十多斤的铁锏,此时让从人携了,自己空着双手登塔.沈琯虽是文人,也带了防身宝剑.何灌等自不必说,都是全身披挂.铁塔距封邱门城门不过数箭之遥,一阵疾驱,早到塔下.这里昨天还是战场,一路行来,都看见战死的金军人马的尸体.铁塔下原有一座大寺院,塔的周围围着木栏干,此时都被金军烧了,灰烬犹温,焦味扑鼻,烧得焦头烂额的佛像横七竖八地倒在灰烬中间,看来,这寺院和木栏干还是昨夜撤兵时烧掉的,但他们已来不及破坏铁塔了.从人们稍微拨去一此断木焦砖,他们就进入了塔内,循着扶梯,盘旋升陟,几个曲折,就登上三层,此时塔身越来越窄了,众人不能同时并行,只好鱼贯而上.李纲走在最前面,他即使不携带铁锏,单单身上的一副铁甲就有二十斤重,几层扶梯走上去,就有些气喘.

        连日天气都是阴沉沉的,雾气四塞,阴霾不开,与那战斗气氛相当调和.今天却是个大好天,卯初刚过,东方升上了一团火球,它似乎在地平线上跳了两下,就跃登高丘,然后很快地直升上去,驱散了浮云薄雾,高悬碧空,为他们一行人提供了广阔的视野.

        金军确实退走了,退得匆忙,这从地面上留下的混乱的遗垒可以看到.也退得相当远了,目测过去,现在金军分别驻在城西北郊约十多里至二十里的地方,原来驻军的牟驼冈一带现在出清了人畜,变成了空宕宕的一片.从金人的撤退中可以看到昨天的战绩十分辉煌.

        但是金军的退却,仅仅是经过一个回合交手,初战不利,暂时后退一步,以便站稳脚跟伺机再进的退却,并非就此失败了.李纲登高一望,在十多里外,金军的营帐密密层层,军旗招展,灰尘飞扬,士气犹自旺盛,这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还有,昨夜以前,金军的大本营虽驻在牟驼冈一处,其他城北、城东、城西都散驻着不少金军.登高远望,可以看到他们的后方到处都扎有军营.现在,金军的战线缩短了,他们集中在西北角,西城琼林苑、金明池周围都有军队厚集,看样子很象打架的一方,一拳头打出去落空后,立即收回,保护着自己的胸腹.

        一对于这个现象,何灌、沈琯的看法一致,都认为金军怕我勤王军东来,恐有腹背受敌之虞,厚集西北路,目的就在加强这一路的防御.沈琯还进一步指出,金军一败之余,就惴惴然唯恐我西北军东下,这说明他们的内心也是有所不足的.

        对于这些意见,李纲都点头称是.昨日之战,虽然险象环生,最后到底把金军击退,取得相当大的战果,自己方面却损失有限,不由得产生了一点轻敌之心,以为金军不足惧,特别当午夜后探子报来,金军已撤,他一度幻想金军可能知难而退,全面撤退了.文人出身的李纲虽然勇锐任事,对军事经验却是缺乏的,谋事有时难免于轻率,结论有时也下得过快.譬如说,昨日姚友仲曾一再提醒他,即使守城得胜,最后要打退金军,仍非依靠勤王东来的西兵不可.他当时听了,心中也未必以为然,只有此刻他亲临战地登塔环视,看到金兵的实力仍是如此雄厚,大战方必未艾,最后收功,确非西兵不可,这才有了临事而惧,好谋而成的现实想法.

        战争锻炼人,李纲身为全军的统帅,他也只是在战争中一步步地学习,一步步地成熟起来.天地造化并没有在战事发生以前就为大宋社稷制造出一个天才的统帅来让他挽救危亡,保卫江山.

        他这样深思着的时侯,不禁信步登上铁塔的最高一级.这里的塔身更加狭窄,但是视野更加宽阔了.他只见滔滔黄流从天际飞来,几番周折,几次直泻,好象一条桀骜不驯的黄龙在束缚着它的两岸堤坝之间奔腾跳跃,遣遥望去,看不见人影和船只,显然,它已受到金人的控制和封锁了,在数千里原野上奔驰咆哮的黄龙,如今被关锁起来,钥匙掌握在金人手里.这是大地的耻辱.李纲不禁回过头去,谴责地望了何灌一眼,慨然道:

        "黄河天险,一夜决防,坐使虏骑泛滥,将军不得辞其咎!"

        何灌羞愧地低下了头.

        (六)

        "赏尽天下花,踢尽天下球,作尽天下官"这是两天前代替白时中为太宰的李邦彦的名言.

        "读遍天下奇书,交遍天下奇友."这是亲征行营使李纲的名言.读遍天下奇书,固然很不容易,交遍天下奇友,却是李纲努力在追求的一个目标.

        事实上,从他北调供职京师以来,凡是与他志同道合,坚决主张抗御金寇的人,他都视为朋友.而当时金兵尚未南侵,大河南北也还看不到胡骑出没,要公开主张避狄出逃或者早就准备屈膝投降的人大约是很少有的.在抽象理论上,人人都是抗战派,因而在当时,自宰执台省到百官胥吏,自禁军将领到士兵走卒,及至太学太医、作坊店主等人中间,都有李纲的朋友.

        李纲又以爱惜人材、培育人材著称.他虽没有在太学中任职任教,但在太学生中间有许多朋友.日常以忠义相砥砺,每天谈论的是万一金人兵临城下,京师将出现怎样一个局面,从而预筹战守攻防之计.这些议论,别人听来也许好笑,一个太常少卿和一群太学生,几杯烧酒落肚以后,酒酣耳热,讲的无非是刀光剑影、金戈铁马之事,休说纯属书生之见,全是纸上谈兵,他们倒实实在在把这当作一件正经事来干的!

        可以说,当李纲还是个太常少卿,远远没有取得朝廷任命主持京师战守的大权之前,他早就给自己下了委任令,并且在自己的构想中,网罗各方面的奇才,成立了一个"行营使司",或者"京师战御使司",或者其他的什么"司",执行超战守大计来了.

        这个雷观,就是他早先在太学生中间看中的奇才,交的奇友,理想的幕僚人物.他特别欣赏雷观说过的一句话,"天下之利害当使天下人议之,安可结舌以保身?"这句话差不多已成为所有太学生的座右铭了.行营使司真的成立以后,李纲就辟他为幕僚,准备畀以重任.不过这个雷现在太学生中间已很有名望,已经铺平了未来的前程,并不忙着做官.他要答报李纲的知遇之感,在重大的政治问题上提醒李纲,以补救他的不足.他认为这才是自己最有效的报国之道.

        李纲虽然看中了雷观之才,雷观却并不认为李纲就是毫无疵瑕的统帅.早在太常任上,他们几个太学生碰在一起,也会善意地讥笑李纲是"志大才疏".志大是称赞他忠君爱国之心,可贯金石,这一点大家公认,毫无疑义(当然也要经过事实考验).才疏是指摘他细大不捐,良莠不分,把一切口头上的,经过伪装的"抗战派"都看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这种指摘有时是过火的,在事实真相尚未揭晓,忠信奸佞尚未判明以前,双方都可以各执一词,却无法说服对方.因此尽管这种讥刺十分尖锐,李纲对志大的评语谦逊不遑,对才疏一点却有自己的保留意见.

        譬如李纲与太学正秦桧有相当交情,一直认为他议论英发,心思缜密,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太学中的几个朋友与秦桧打过交道,吃过暗亏,不能同意他的意见.李纲因为他们拿不出多少真凭实据,单凭几句诛心的空话就替秦桧下结沦,也不肯同意他们的不同意见,双方又形成了相持不决的僵局.今天雷观带来秦桧数日前上的奏章《论兵机三事》的底稿,算是拿到了真凭实据.他了解在这本奏章后面的复杂背景,并且指出了在目前政潮中的一个新动向.他就是为了这个才跑来提醒李纲的.

        铁塔的顶层,容积特别狭小,经不起几个人在里面转身.何灌等几个将领看了一会,先就下去,李纲把沈琯留住了.他记起前天沈琯给他一封信中谈到马扩近来在河北、河东地界收编义军的活动.马扩是李纲心仪已久,可惜没有机会结识的奇友,而马扩在两河地界收编的义军领袖中又有不少是他知名已久,心向往之而很想结识的奇人.现在他凭着铁塔的狭小的窗口,极目远眺,遥想大河以北的局势云扰,常胜军已经降敌,刘鞈消息不明,童贯又急急逃回,朝廷在那里已无一支正规军队,现在的希望只能寄托在义军身上.在这个时候,他特别想听沈琯讲讲有关马扩和义军的情况.

        沈琯谈了一回后,说起:

        "某在金营时,虏酋斡离不也曾向某打听马子充的消息."

        "斡离不如何认得马子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