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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经过这两番转手,他们很容易通过这条心照不宣,万无一失的渠道,把消息传进斡离不的耳朵.在禀报蜡丸的同时,邓珪还加上一条他亲眼目睹、千真万确的证据,在开宝寺两廊下有三面红旗,那是专为打赢了这一使向御前报捷用的.

        李邦彦、李棁泄露军事秘密,当然也有他们十足的理由:种、姚、杨等几个"赤佬"如果打赢这一仗,就会破坏和议,断送他们首相和副使的地位,不如把这笔人情送给斡离不,让金人打赢这一仗,官家死了战守这条心,然后和议可成,"社稷"可保,这才是他们的尽忠报国之道.

        于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的了.

        这颗小小的蜡丸,妙用无穷,它拯救了处于危境的斡离不和六万大军,使之化险为夷,转败为功,它又使这一场可能要决定两个朝代命运的龙孥虎斗的恶战变得非常简单化,变为一场一面倒的歼灭战.

        当下斡离不把刘彦宗召来,紧急商议,发下几道命令,就让姚平仲率领的七千名泾原熙河兵连扑几座空营.在那几座经过伪装的空营里,烛光荧煌,刁斗声不绝,似乎并无异状.及至扑进去一看,其中阗无一人.姚平仲、杨可胜连扑了几座空营,情知机密已经泄露,中了敌人之计.杨可胜急忙传令退兵,忽然听到胡笳声四起,隐蔽在黑夜中全身披挂,只在兜鍪中露出炯炯有光的双目的女真骑士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把宋军团团围住,然后叉在外围布置了层层的游骑,抄杀突围而出的溃兵.不到天明,就把大部份宋兵歼灭,能逃回城的寥寥无几.

        只有姚平仲凭着难以想象的神勇,在千军万马中驰突.他枪挑箭射,鞭打剑斫,一层一层地突破包围圈,最后居然冲出重围,夺路而逃.拦截他的金骑慑于他那股双睛充血、口喷白沫的拼命劲儿,恐怕遭到他的毒手,逡巡而退.姚平仲单骑落荒,不敢再回东京城,取道西北方向逃出.

        从此,历史上消失了这个开小差的英雄,或者不如说是英雄的逃兵的踪迹.以后,不管是政府严令通缉他也好,老百姓和旧部怀念他也好,到处追寻他,却都找不到他的下落.他似乎化成为一条见首不见尾的神龙在漫天乌云中隐没了.

        若干年后,有人在刚川青城山看见一个虬髯紫脸的道士,从他的仪表、口音、谈吐中推想他就是姚平仲,推算年龄也相仿佛,只是没有得到道士本人的证实.倒累得诗人陆游为他赋了一首长歌.

        姚平仲的结局是属于我国历史上若干疑案中的一个.

        杨可胜被俘后,死得很壮烈.他预先准备了一道奏章的底稿,藏在怀中,表示这次出击事前并未取得政府同意,纯属他们自己决定,应由他和姚平仲承担一切责任,其目的是为渊圣皇帝和主和的大臣们开脱罪责.一战而败仍可议和,或者至少不妨碍和议的继续进行,表明杨可胜对这次出击可胜的机会是有所怀疑的.

        看来,以"杨三思"出名的杨可胜,他的最后一"思"还是有欠考虑的.

        (五)

        一夕之间,形势大变.

        二月初一深夜,姚平仲一军劫寨失利,主将或夺路潜逃,或被俘杀害,士卒大部被歼.败耗传来,京师震动.二月初二,李纲奉诏到班荆馆行营使司调动五军统制辛康宗、敢战统制范琼等开封丘门出战,接应陆续逃回的败兵.这几支军队出城后又被金人击败,逃回城里.只有选铎统制韩世忠的一军奉派去应援向东明县方向逃去的溃兵,奋勇一战,获得胜利.这个将军在第二次伐辽战争中的最后一战获胜,现在又获邀击之利,两次都在大军失利后奋战得胜,其战绩更受人注目.

        这一次败耗,对主和派的李邦彦一伙人真是天大的喜讯.他们抑制不住内心的欢愉,竟在都堂摆酒庆贺,互相祝杯,毫不掩盖其幸灾乐祸的心理.

        好象李纲过早地做好报捷、设御幄受俘等准备工作一样,李邦彦一伙也早做好对付战败者的准备工作.初一夜,姚平仲的大军刚出动,率邦彦的爪牙李回、莫俦、秦桧等就象夜猫子似地四出活动,到处拉拢御史起草弹章.拂晓前败耗刚刚传回,他们已把"台谏"③这架政治机器充分发动起来.在初二一天中,渊圣皇帝接连收到二十多道奏章弹劾种师道、李纲误国.弹奏的内容彼呼此应,给他们加上的罪名也好象弹棉花似地越弹越胖,到后来竟然说:"四方勤王之师及亲征行营司皆为金人所歼,无复存者.国家危亡在即,陛下速作应变之计."李邦彦酒醉饭饱之余,也亲自出马,当着渊圣之面,对斡离不派来责问朝廷何故用兵的使者说:用兵乃李纲与姚平仲"结构",菲朝廷之意,朝廷必将李纲缚送金营以谢太子郎君.太子郎君休得责怪!

        渊圣皇帝的主战立场是脆弱的,经不起金方使者和臣僚们的内外夹击,不消三二个回合,就败下阵来.初三下旨,撤去李纲、种师道的职务,待罪浴宝院,另派尚书左丞蔡懋代替李纲为亲征行营使.

        这个蔡懋干的事情恰恰是他的职称的反面,他不是主持作战而是禁止作战.他一上任就宣布国家已与金人讲和,不须战争,因而严禁将士以矢石还击城下的金军.这还不够,隔了两个时辰,又进一步下令全城官兵都要卸甲待命.接着又把李纲集合起来的保甲民兵全部解散,一个不许留.

        初三以后,军事形势又趋紧张.原来慑于勤王军威力的金兵已有多日不敢靠近城根进攻.初三开始,却连续派出数百人乃至数千人的队伍逼近东、北、西三面城壁.

        这天发生了一起惨事.

        圃子门下的一股女真铁骑蜂涌而来,连连发矢杀伤城上的守军,守军不敢回击,只有一名炮手忿然道:"既已讲和,为甚金兵杀伤我军,又不准回手?天地间哪有这等的理!"他凭着泼天大胆,引炮一发,打死了十多个敌人.城上城下一齐鼓噪,金军急忙撤退,忙乱中自相践踏,又有几名士卒堕入壕沟.宋军正在拍手称快之际,在城上监督的内侍闻讯赶来,不问情由,就把这个勇敢的炮手处死,当场割下首级,挂在城头上号令.这件事在士兵中引起极大的悲愤,人人切齿痛骂当局无耻.

        当天晚上,奇事怪闻,层出不穷.

        有几个内侍,手捧文书,口里嚷着有紧急军报送往城外,一定要打开新宋门.这时已经深夜,守军职责所在,未得上级命令,不肯擅自开门.双方争执起来,内侍吆喝着要动手捆人、斫人.幸好大将姚友仲巡夜过来,严词责诘,内侍们才悻悻而去.

        靠近城北的皇城城墙上,深夜中忽然挂起几盏红灯笼.皇城禁区,向来严禁火烛,一灯不许上城,违者以军法论处.这几盏灯笼,为数虽少,目标却异常显著.有人推测,其中必定大有文章,很可能是金人买通内侍为献城之计,以此为信号.与此同时忽在西北隅城墙下发现几杆"独脚皂旗",这种旗帜的颜色、式样和旗饰都非我军所有,又有人推测这是被金人买通的内监故布疑阵,摇惑人心.在这敏感的时刻、敏感的地区中,连续发生事故,必非偶然.在军队中已树立相当威信的太学生领袖人物雷观发起要在城内大搜金人的奸细,以绝内奸.可惜这件事被开封尹王时雍卡住了.他对搜杀内奸不感兴趣,他感到兴趣的是另外的一种"搜"和另外的一种"杀".

        藉前线一败之功,王时雍夺回了失去的权力.他更不怠慢,在勾当殿前司公事王宗濋的配合下,带着一批死党,在京城内,大肆查抄民户的财产.他把正月十五日籍没李师师等家的这道圣旨无限扩大,扩大到所有民户都在查抄之列.其理由是:朝廷既经议和,就应"簇合金银,犒设金军",早经通知在案.按照法理,从那天开始,民间的财物均应归公家所有.如有隐匿等情,一经查出,就要严刑相处.还允许揭发告密,因而查获的可得十一之赏.

        根据这道法令,当夜就有几百户人家被抄,弄得东京城里鬼哭神嚎,人入自危,这是王时雍大感兴趣的"搜".

        与此同时,王时雍又乘机报了自己的一箭之仇,他广贴告示,图形画像,要缉拿"不逞之徒何宏、李宝等二犯".因为他们阻挠抄李师师之家于前,又趁机打勘王黼之宅于后.这两名钦犯,必需立即拿获归案,以正国法.从初四傍晚开始,就不断传出两人被捕杀的消息,有人亲眼看见并证实了这两颗血肉模糊,须眉纵横的首级插在禁军的枪尖上,随着犯由牌到处巡行示众.这又是王时雍最感兴趣的"杀".

        这两天,乌云蔽日,雷声甸甸,人心浮动,局势混乱,达到极点.看来一场政治大风暴不可避免地就要来临了.

        (六)

        二月初五清晨六更④未尽,一群身穿襕衫⑤足登皂靴的太学生来到宣德门外.

        宣德门是大内最靠南面的一道大门,造得富丽堂皇.两旁华表耸天,门阙之上又建有一座飞檐重廊、丹雘朱髹的宣德楼.每年元宵佳节,官家都在这里纵观灯采,接见士庶,颁发赦诏,是老百姓熟悉的地方.

        宣德门两侧各有一道较小的门,称为左、右掖门,左右掖门转过一道弯,向东西方向开的两道门是东华门、西华门.官家平日坐朝听政,处理万机,都在东华门内的福宁殿.因此东华门也成为百官经常出入大内的门.

        正对宣德门有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街,它从宣德门开始,越过州桥,直达内城的朱雀门;穿越城门后,又穿过龙津桥,直达外城南门的南薰门.这条可以称之为东京城中心大街的街道,当时称为御街,是东京官民重要的活动场所,十分著名,连词牌中也有一个《御街门》.御街宽达二百步,平坦整齐,平时御驾出入,簇从侍卫如云,有时要摆开二万多人的大卤簿队,六匹大白象开路前导,并头齐进.夹道还有数不清的观众,好一派歌舞升平的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