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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他们不断到刘鞈面前去告状诉苦,使得向来善于做调停工作的刘革台也感到难于措手.

        引起轩然大波的是马扩有一天发现王渊手下的一名军需官,在经办士兵伙食的帐顶下有贪污嫌疑.扣留查实后,予以革职棍责的处分.这件事本来就可以这样了结,不想这个军需官是李质的表兄弟,又是王渊的亲信,平日倚势横行,在军队中积有公愤.群众乘机揭发,有的说他贪污的何止伙食一项,历年干没的军饷为数不赀,否则哪来的钱在乡下买了数百亩好田,盖起五椽大屋?有的说他是王统领的铁算盘,三一三十一,二五添作十,给他的的搭搭一算,好处都归了上头,吃亏的就是弟兄们.还有人把他藏在伙食房里的一本黑帐簿提出来了,帐簿上清清楚楚地登上了他历年贪污的公款、军饷、军粮和杂项开支.这还不算,还有数字较大的几笔黑帐,下面明明注着"三划头","木字头"等叫人一看就明白的暗号.一经研同,他很快就招供出这些都是送李统领、王统领的礼.原来舞弊者心里也有一个想法:他贪污的数字不及王李的十分之一,万一事情闹穿了,王李还在台上,看了这笔帐,自己肚里明白,谅也不敢翻面无情,把事情全摊在他一人头上.如果王李也已下台,他可怜巴巴的一点数目,人家也不看在眼里.他只要反戈一击,尽输王李的情弊,说不定还要给他记上一功哩!

        马扩处于嫌隙之地,主观上并不希望把事情扩大,但对于王、李侵吞公款,克扣士兵肥已自利的行为也感到非常气愤,再加上事件的本身已经公开化了,很难包得住.他不得已,携带了黑帐来向刘鞈汇报.

        讲道德、讲正义、通读圣贤之书,绰有君子之风的刘鞈一看帐簿,就明白马扩汇报的句句都是实情,当场激起了一阵义愤,痛责王、李,特别是李质表面老实,不想背地里干了那么多(又鸟)鸣狗盗的无耻勾当.这等人如何还配统带军队?谅他们也无面目来见俺.俺明日就上一道奏章,把他们两个一齐都参了,削职遣回.

        刘鞈是个正面人物,君子的刘鞈就是他的正面,那是可以曝诸光天化日之下,质诸鬼神而无所愧怍的.可惜他还有一个侧面,凡是涉及到具体事务,特别涉及到与他本人利害有关的事务,那个"小人"的刘鞈就会悄悄地上场.这个小小的"小人"的刘鞈是正面人物的君子的刘鞈命里的磨蝎星,它一上场,就会把君子的刘鞈全部的努力化为乌有.

        古代有这样一个道学家,每天做了一件好事,就把一颗赤豆放进"功过格"中的"功"栏,做了一件坏事,就把一颗乌豆放进"过"栏.据说几个月下来,他的身心净化,乌豆逐渐减少,终于全部"乌有"了.这种"速成君子法",简便可行,花的成本又不很大,可以试试看.不过,好事、坏事并不完全以一比一的对等比例出现的,有时一颗乌豆可以把全部赤豆的颜色染得墨黑.它们还存在着质量高低以及互相转变等复杂的问题.这种计算法似乎有些简单化、机械化了.

        刘鞈慷慨一阵以后,当他要具体地考虑怎样来处理这件公案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小人"的刘鞈忽然又悄悄地登场了,它扰乱了他的平静的心境,加速了他的血液在脉管中的流速.他左思右想,一个一个顾虑接踵而至,使他难于作出决断,最后攒眉苦脸地说:

        "贤侄,这件事可不太好办!你且把卷东留在这里.让老夫好好地想上一想."

        且看看,在那一夜中,他想出了什么神机妙算?但愿可以解除他的困境,拯救他的灵魂.不要让那一颗小小的乌豆染黑了全部赤豆,把他几十年来读书养气的全部努力都化为乌有.

        (二)

        靖康元年正月二十七日,真定府路"提举四壁守御"马扩按照常例,一清晨就上安抚使衙门参加这天的早衙.

        这一天,东京城仍在斡离不大军包围中,但是大部分西北勤王军已经开进围城.也在同一个时间内,靖康君臣正在福宁殿讨论"出击",最后决定由姚平仲率部于四天后的二月初一日出劫斡离不的营寨,由于这一战的重要性加上种师道、姚平仲之间出现的矛盾,会议气氛十分紧张.这一天,太原城下仍有激烈的战斗.在这段时期中,唯独河北前线出现开战以来所未有的平静的局面,严格地说这时河北已不是宋朝的前线而在金军的后方了,因为金朝的东路军早已越过诃北,渡过黄河,现在除了燕山府仍有完颜乌野也率领的小部女真军和常肚军驻守外,燕山以南,并无金朝军队,过去攻陷的城池也都自动撤退了,让宋朝的军民收复.特别从中山到真定一线,秩序恢复,道路畅通,似乎危机已经过去.乱后复定,定中犹乱,选择这个时机来进行政治阴谋活动,利用大家心理都不大安定踏实的时候混水摸鱼,做了再说,将来也未必会追究后果,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马扩来到安抚使衙门时,出乎意外的是王渊、李质两人也早到了.由于昨天发生的一场风波,事情正待安抚使发落,犹未了结,见了面,彼此都无话可说,冷淡地招呼了一下,各自落座.

        另外一件出人意外的事情是以治事勤敏著名的刘鞈,一向总是准时或者比规定时间更早地坐在自己座位上,今天却迟到了.在所有的的属官、幕僚到齐以后,他还没有出衙.

        马扩发现自己的座位恰巧又是两个月前他来向刘鞈请求收编义军而遭到刘鞈峻拒那次给他安排的座位.这个座位距离安抚使本人的座位较远,而安抚使本人的听觉又不甚灵敏,使他难于与他打话.这个座位的安排仅仅是由于巧合,还是别有原因?使马扩感到一阵隐隐约约的不安.

        刘鞈终于出来就座了.他的容色憔悴,神情不定,两眼通红,似乎是熬了夜的样子.马扩一面随同大家行参见之礼,一面心里想道:"莫非子羽在外公干回来了?父子深谈,一宵未眠,怪道他的面色如此难看!如今京师被围,西兵已勤王入援,旦夕必有大战!未知胜负如何?又太原的攻守剧烈,王总管无恙否,都教俺思念得紧.子羽此回必有以告我."

        行礼已毕,大家落座,刘鞈忽然用了颤抖的声音,问一句今天有何事商量?这原是一句照例的话,他说得却不正常,不但声音,而且连双手、胡子都一齐颤抖起来,他的眼睛一会朝手下的僚属看看,一会儿朝王渊、李质那个方向看看,最好是大家没话,他袍袖一拂,宣布散衙,天下太平.

        不过此时再要祈求太平已嫌太晚了.那壁厢只见王渊从座位上站起来,趋向他的案前,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呈上案几,口中高声道:

        "金寇犯顺,安抚一再嘱咐加强地方巡哨,防止宵小活动.卑职遵嘱,昨夜派了队官王俊在城厢巡逻……"这话先就有了毛病,城厢内外的巡哨,应该是提举守御马扩主管的工作,如何由他越俎代庖地管起来,还热心地向长官汇报,大家的眼睛里出现了这个疑问.他不等有人发言,很快地接下去说:"深夜三更时分,王俊忽见一名形踪可疑之人,在北关城门,徘徊不去,意图偷越.王俊上前去截住那人盘问,他心慌意乱,言语支吾.后来从他身上搜出这封书函.卑职看了,事关重大,特呈安抚过目.现下人犯已带至衙外,王俊也在此候审,听安抚发落."

        刘鞈从案几上取出书信来看,他只大约上上下下地瞄了一眼,就把书信掷在地下,发怒道:

        "马子充,本使一向待你不薄,以国土相期,委你提举城守之重责.不想你狼子野心,居然与斡离不通起款曲来,约期献城.卖国通敌,要想陷害真定一路百万生灵.幸得王总管麾下队官截住来使,阴谋败露,不然真定殆矣!如今证据俱在,你还有何说?"

        "通敌卖国,约期献城",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象焦雷一样打在马扩头上,使马扩也不能自持了.他当时又惊又怒地拾起书函来看,忽然一下子明白了,刘七爹、赵大嫂多次警告他有人要阴谋陷害他,今天果然爆发了.他冷静了一下,申辩道:

        "马某虽因职事与斡离不相识,从未通过片纸寸札.如今日夜练兵,正为了要加强城守,御遇敌寇,献城之说,从何而来?岂不可笑!且凭斡离不的一封信就要坐实马某通敌之事,安知不是他的用间,或有人诬陷所致,怎能使马扩心服?请安抚明察."

        "禀安抚,"这时李质得意洋洋地呈上一迭信封信笺笔迹黑色完全相同的信,口中说道;"卑职得知马扩通敌,怕他阴谋败露后,回家毁证灭迹.趁他来此早衙之际,派人去行馆提了他的行箧,又搜出这几封信.信中不是写得明明白白,他献出城池,斡离不就封他为常山郡王.罪证确实,岂容狡辩?安抚早早发落了,免得生变!"

        马扩又大声申辩道:

        "你们趁马某不在之际,搜出书函,明系陷害,栽赃诬赖.这种书信,岂能作证?"

        "你自己做出这等没出息的事来,有何人诬陷于你?"刘鞈道.

        马扩一时气愤,就顶撞他道:

        "扩与会嗣提举②不足,众人共知,安抚岂可因小儿子潜诬,欲加罪马某?"

        "渠在河东公干来回,不干渠事."

        "昨因军需贪贿之事,涉及李质、王渊两人,告到案前.此必李、王二人挟嫌诬陷.安抚岂可不察?"

        "马扩通敌,罪证确宴,还要血口喷人!"王渊不待刘鞈的命令,径自下令道,"来人啊,快把这个叛国通敌的逆贼捆上,休叫他逃脱了."

        一群早在事前埋伏好的刀斧手从两侧耳房中涌出来,把马扩捆上.李质又进一步威胁刘鞈道:

        "马扩外通金寇,内结乱民,正图里应外合,把真定府献给斡离不,罪不可逭.且马扩乃安抚之故交,众人尽知,这番来真定主持城守,也是安抚一力保举.疏远旧人、引狼入室,如今士卒闻讯,汹汹欲变,只怕顷刻之间,就要祸起萧墙.主帅不如按照军法通敌者斩,立将马扩明正典刑,庶几可以免祸."

        "李钤辖言之有理,这等乱臣贼子,不把他斩了,还要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