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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据七爹说,那两天,他闲得没事,常到西山去打野味,这回送来的一大罐鹿肉,就是他自己打了烧好的,说要给她将补身体.这话倒可信,烧得乌焦可又半生不熟的肉真象是他的手艺,但他为什么不写一封家信来,即使一张字条也好.他有空打野味,难道写一张纸条的功夫都没有?难道欺她不识字?

        她曾把这个愿望向七爹微微吐露过.

        "这个容易,"刘七爹又夸下了海口,"俺下次来时,一定把他的手书带来,让少夫人过目."

        不是他自己想着了写信来,而要她去索取,这已够使亸娘痛心了.偏偏七爹下次来的时候,又把这件大事忘了,让她白白等了半个月.她几回要请大嫂帮助,扶起床来,写个字条给他,实在太虚弱了,挣扎不起来,只索罢休.亨祖又在山寨中,这里竟没有一个人可以为她代笔写封信.

        再下一次七爹来时,偏偏又忘了信的事情,从此她不再提它,但在内心中,已构成一个极大的悬念.他人不来,信也没有一封,唯一的解释,除非他已到很远的前线作战去了.可是他们又说他近在咫尺,这就没法解释上面的事实.她忽然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

        "莫非他已出征阵亡了,家里都瞒着不告诉我?"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以后,亸娘处处留心,注意身边发生的事情,研究分析她听到的每一句话.它们似乎都在支持那个可怕的结论.有几次她几乎已经肯定丈夫阵亡了,她甚至希望得到赵大嫂的证实.她用着象火一般燃烧着的眼睛一直看进到赵大嫂深邃的、忧郁的眼睛里去,带着那个可怕的无言的疑问:

        "莫非他已阵亡,再也回不来了?"

        赵大嫂似乎很了解她的意思,忧郁地摇摇头说:

        "不!"

        赵大嫂没有证实这个可怕的结论,因为她也不肯向她说真话.在那段疑危的日子里,亸娘简直不相信任何人,她只好咬紧牙关,独自忍受着内心的煎熬.那悬念中的,疑惑不定的痛苦可能比已经证实了的实实在在的痛苦还乎痛苦几倍.

        可是她还是渴望刘七爹来,即使她已经不信任他的说话,他来了,仍会绐自己带来一个虚假的希望.虚假的希望毕竟比证实了的痛苦好,因为它到底还可以给人以希望而不是绝望.

        "反畏消息来,寸心也何有?⑤"人们长期与家庭脱离联系,在内心中构成了千百个恐怖的想象.一旦接到家书,他的反应不是非常高兴,而是双手发抖,一时不敢去拆读它.那日因为怕这封信会证实自己种种的恐怖悬念,而把残存的希望——其实是最强烈的希望全部打消,一无所有了.杜甫这两句著名的诗就反映了这种既想证实,又害怕证实的复杂心理.

        刘七爹最近一次来到保州,看见亸娘时,忽然双手在怀中乱摸,口里说:

        "不好了,丢了要紧的东西.俺把三哥亲笔写的那封信丢失了,真是个老糊涂!"他习惯地用拳头在后脑壳捶打了一下,"下次来,一定给你补上,叫三哥补个双分儿,给你写两封信来."

        (六)

        将近天亮的时候,亸娘小声地唤"大嫂,大嫂!"才叫了两声,已经成为惊弓之鸟的赵娘子早被唤醒,她一骨碌离开床,披上衣服,走到亸娘床跟前来问.

        "弟妹,你怎么了?"

        "妹子上回痛的那地方,昨夜又痛起来."

        "已经痛了多久?"

        "妹子也不知道已痛了多久,好象睡觉后就有点痛,后来痛得越发厉害了."

        赵娘子撩开窗帘看看天色,再点起亮,看看蜷曲着身子蒙在被窝里的亸娘,只露出半个头,额上不断沁出黄豆大小的汗滴,惊道:

        "弟妹是戌时时分入睡的,如今天色微明,你已痛了四、五个更次,怎不早早唤醒嫂子?"

        亸娘带着一个不必向人解释理由的微笑朝大嫂看看,一阵急痛破坏了她的好看的笑,扭曲了她的脸,她再度把它深深地埋进被窝.自从那次吸肉吮血的流产以来,她自以为已经取得相当经验,她的阵痛要经过一定的层次,等到一定的火候,才可能出成果.早把大嫂吵醒了,无非让她与自己一起痛苦,一起忙乱,于事无补.亸娘虽然习惯于受到别人的照顾,却有着体贴别人的细心和独自承受痛苦的力量,只要她的体力还能支持,她的精神支柱还没有垮下的话.

        不过赵大嫂比她的经验更加丰富.她屈指计算一下,距离正常的临产期还差半个多月,既是流产,又是早产,麻烦可多着哩!马母、大嫂和赵大娘这些日子来一直提心吊胆就怕发生这件事.

        幸亏她们还有准备,保州城里一个最有经验的接生老娘,旬日前已请到家里来住了,把她当作老封君似地供养起来.当下,赵娘子出去把她叫醒,去灶间现通开火,烧起两大锅滚水,桂圆熬参汤也在小火上炖上了.老娘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把她接生时要使用的一套眩人眼目的"道具",包括金属品、丝织品、棉麻织品等,一古脑儿都放进开水里烧,这倒叫人看了放心.

        这时马母、大嫂和养娘等都进房来看亸娘.她们马家是军人世家,一向务实,禁忌较少,所有妇女,只要她自己无禁无忌,都可进产房,只确一个条件,大家进出房门时要特别注意那道棉帘子,休教产妇凉了风.那一位聪明懂事的养娘,不待吩咐,早在一只铜狻猊香炉中点上一股安息香,那一缕香烟,从狻猊口中喷出来,没有受到一丝微风的干扰,冉冉直上,不久就把房间弄得烟雾腾腾.

        赵娘子还是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那是上次流产时就给自己指定的位置,坐在亸娘枕头旁,用一把把滚烫的手巾揩拭亸娘脸上和身上的汗珠.另外几个人往来于铜面盆和枕头边之间,把一把把绞好了的滚烫的手巾递给赵娘子,又不断地在铜面盆里换上滚水.在这一间用安息香并不舒服的香气凝结起来的房间里,在这个将要完成一次人类神秘的变换的时刻里,房里挤着许多人,谁都没有哼出一点声音来,谁都愿意把自己全身的气力移植到亸娘身上去,帮她用力,帮她进气,帮助她早点儿完成那"呱呱坠地"的大业.对她们来说,亸娘是最受疼爱的媳妇,是最温柔、最听话的弟妇,是最贤淑、最厚道的少夫人.甚至那个新来乍到的老娘也感染到这种空气,把亸娘看成为最好的主顾,最能够与她配合的产妇.她的根据是分明已经到了火候了,产妇躺在床上,一声不哼,一声不响.等到瓜熟蒂落,她轻轻一揉,就把它取出来,那必是一次最顺利的"接收"?

        但是一个个时辰过去,在人们屏息的迎候中,它并没有出来,反而有向里面缩进去的趋势.老娘的结论也开始改变,那是一个不肯好好合作的产妇,她好象已经瘫痪,并没有作出任何努力来帮助她,帮助自己完成任务.到这个时候还不出来,那可能是一次不太顺利的"接收"了.

        亸娘的汗珠仍然不断地沁出来,她的身体仍是不断地翻腾,那一条丝绸面子的被,被她翻腾得好象在海洋中卷起一阵阵红浪,但她已经哼不出一点声音.这可能会是致她们母子于死地的一个可怕的迹象.

        "亸儿、亸儿,你哭呀!你大声地叫呀!你哭出声,叫出声,他就会落地了!"马母也从亸娘的不声不响中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她用眼睛向大媳妇征询,她低了头不敢回答,她又去向老娘探询,那对眼睛仿佛在问:"难道这是一次难产?"老娘严厉地点一点头,承认了这确是一次难产.

        在这九个月中,在她的一次怀孕过程中,先是流产,后来是早产,现在又被证实为难产.一个孕妇可能有的不幸都集中在亸娘一个人身上.她受得住这一次次加在她身上的磨难么?她气息仅属,手脚都软软摊开来,用一层薄皮包着的骨架已经拆松、拆散了.她还没有死,仅仅因为那胎儿还在她的腹壁中乱冲乱撞,还替她留着那么一线生机,但是看来,那胎儿的蠢动也不可能维持得太久了.

        在她腹中的那个"小马扩"(那是大家希望的,在那孤丁单传的马家先要抢下一个男孩子来),或者是"小亸娘"(那是她自己秘密希望着的,先养一个女的,再养一个男的,以便年青的姐姐去照顾年幼的兄弟,如果她自己不能照顾他,好象他的母亲不能够照顾她自己一样)肯定是个不安分的小家伙,在他(或她)还没有形成为一个人的形式时,先就吵着要到人间来游戏一番了,为了他的一时冲动,险乎乎给家里带来一次大灾难.全靠妈妈用着生命的力量把他死死拖住,才保住这条小生命.后来他在自己的那个宥里闷得憋不住气了,又异想天开地要提前大半个月出世.临到门口,他忽然又把脚步留住了.他在窝里乱冲乱动,就是不肯出来,别人越是用力要拉他出来,他越是把手脚勾住了门框、门槛,不肯出来.他把妈妈坑死了,还在撒娇发脾气,好个不懂事的孩子.一个妈妈在临难之际,还要保护孩子,往往是先让自己死得结结实实了,才肯撒手再让孩子死亡.现在亸娘只等自己撒手了.

        亸娘曾经作过超人的努力把那还未成形的孩子保留下来,她的一个有力的动机就是希望把已经恢复了健康的她自己和白白胖胖的婴儿一起当作一件最珍贵的礼品奉献给久别重逢的丈夫.这个希望给了她一定要活下去的意志、无坚不摧的毅力和超人的勇气.那一次,她花了多少气力才把孩子拉住!可现在,只要再用一点点气力就可以把孩子送出大门外了,她的难产的难度并不很高,并不太"难",那不是属于生理方面而是属于意志方面的.

        自从她得出这可怕的结论,相信丈夫已经不在人世以后,这些活下来的日子实际上都是多余的,她已经失去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兴趣和对象.现在她的珍藏已久的宝贵的礼物还能奉献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