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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既然已经失去奉献的对象,让它摔了、砸了、丢了,都不足惜了.

        这个时候,她想到的不是"生",而是"死"的问题,她甚至想到没有爸爸的亨祖和没有妈妈的自己,失去了父爱和母爱,他们的生活中有过多少灾难?索性她们的妈妈根本没有把她们养下来,人间根本不存在他们,那不是要省多少事,可以少吃多少苦?

        从阵痛开始时算起,这个巨大的痛苦——对产妇本身,对她的亲人,接生者同样都是痛苦,已经延续了一昼夜.汗还是不断地沁出来,不过流出来的都是冷汗,粒子也越来越小了.血一阵阵地涌出来,把被褥都染得通红,而且还渗入到炕前的砖坪上.喝下去的参汤犹如石沉大诲,根本起不了接一把力的作用.后来她头一歪,喝进去的参汤,都从口角边流出来,再也灌不进去.老娘早已束手无策.派人到中山府去请的医生还不可能赶到,即使请来了,照这个样子,也是无能为力的.那老娘嘴里喃喃地在诉说什么,可能她在说那是不必要的,既然她也没有办法,中山府的名医又有什么回天之术?看来再去请医生确是不必要的了.有多少回,大家以为已经到了最后的一刻,但是不久她的一口气又转回来,她睁开眼晴,似乎还在搜索什么,但那已经是死人的眼睛了,目光散乱,看不出什么东西,然后她又沉沉入睡.

        亸娘最后一次醒来,是被赵大嫂叫醒的.那时她正在做梦.梦见自己向着那无底的深渊中坠下去、坠下去,两只脚虚飘飘的尽是往下沉.她还能够想,她想只要掉到渊底,两脚踏在实地上,无论是泥土、岩石、沙子都好,只要是实地,那就好了,一切都完了.是完成、完美、完备还是"完结"?她小心地选择一个恰当的字眼,不错,是完结,一切都完结了,那敢情是好!省得她还虚飘飘地吊在半空中."用力啊,用力啊!"她鼓励自己,"只要再用一点力,往下蹲一蹲,她就可以坠入渊底了."可就是使不出这一点气力来,她惋惜自己这一番的进气又是白费了.她现在既没有生的力量也没有死的力量,无论生或死,只要她再用力蹲一蹲就可见分晓!

        耳壁厢飏起了一声轻轻的呼唤,"弟妹,弟妹!"那声音似乎在耳边,又似乎在远遥的天外,她再听一听,它是亲切的,熟悉的.它好象在她轻飘飘的坠向深渊的气体上拴上一根丝线,把它拉上来了.

        她悠悠忽忽地醒过来,再一次睁开失神的眼睛,看见赵大嫂手里晃动着一件东西,那不是替她拭汗的毛巾,它是冷冰冰的,还会簌簌作响."那是什么?为什么要拿这个给我看?"她找不到答案,还在胡思乱猜,可是嗓子眼里滋润着一丝甜津津的,好象吃一颗谏果的滋味.她尝够了生活的苦汁,哪里还有甜津津的谏果等着她去吃?她竭力要从这几年生活的回忆中去寻找那颗谏果.一块块剪开来的破碎的回忆忽然拼起来,拼成一个长方形,拼成一张纸,拼成了两句诗,拼成了十四颗谏果.

        她忽然找到答案,赵大嫂手里摇晃着的是一张字条,而且可以肯定那是一张写有他的亲笔字的纸条.

        她再次睁开眼睛,这次眼睛里有点神了,一看不错,那真是一张纸条,纸上真的写着不少黑字.难道这些字都是他写的吗?不可能,他已经不在人世,怎么能写一张字条寄回来?她竭力在探索这个宇宙间的最大的秘描.这秘密被大嫂揭穿了,她用手指指门口,门帘子撩起来了,站在门框里的就是那个白须子一把,瘦得象棵枯树的刘七爹.他活象一幅嵌在楠术榧子里的《枯木逢春》的古画.古画渐渐活动起来,那声音是亲切的,带着谏果一般的甜昧.他说:这字条是三哥昨儿亲笔写了交给他,要他转给小驹儿的.

        她再一次闭上眼睛,那是因为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她承受不住它的重量,她要积储一些力量才能把它负荷起来.

        人们看到生命已经回进她的躯壳.

        隔不了一盏茶的嘲问,一个"小亸娘"哇哇坠地了!

        活力满身的刘七爹又该有得吹了.他要告诉马扩母女平安,全靠他从监狱里取出他的一封手书的功劳.

        ①苏东坡诗,有"但愿吾儿愚且鲁,无宠无难到公卿"之句.

        ②指刘鞈的儿子刘子羽,当时的官差是"提举浙西市舶司事务".

        ③一种白天撞入人家,假装走错了门户,一有机会就偷点东西的低级的贼.

        ④宋国人发明一种药,涂在手上,冬天洗衣服时不会皮肤裂开生冻疮,这个药方被楚国人买去,用来涂在士兵手上,打赢了一场在冬天进行的战争.见《庄子》

        ⑤杜甫《羌村三首》之一.

        第三十八章

        (一)

        好象一叶扁舟逐着惊风骇浪,在那黄河的急湍中驶航,先后克服了流产、早产和难产三重难关,几番逃过灭顶之祸,到了三月廿二那一天,亸娘总算生下了一个婴儿,为多灾多难的马家添了一口先天不足,营养不良,不知道能不能养活长大的女小子.刚刚透过一口气来,这个微弱的喜讯马上就被一个更可怕的噩耗冲掉了.五月初九日,河东榆次一战,宋军败绩,马家的家长马政与主帅种师中一起战死.

        马家的第二代男主人马扩这时还关押在真定府的监狱中,等待旷日持久的审理结案,事情未许乐观.

        马家第三代的男主人,尚未成丁的马亨祖原在和尚洞山寨中.四月底,马政随军出征河北,路经真定,与马扩在监狱中见面时决定把亨祖带去见小种经略,接着随军西入河东,榆次之战,马政战死,亨祖消息不明,生死难卜.

        经受得起千锤百炼,有着钢铁般意志的马母,在媳妇、儿子、丈夫的灾难中,还是挺住了,把这些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地,和血带肉地吞入肚里.但是最后一个消息把她打倒了.她卧倒在床,就在床上向刘七爹作个叩头的虚势,要他去河东一遭,查明享祖的确息.如果他受伤未死,被谁收容了,设法把他带回;如果他成为金人的俘虏,尚未遭毒手,这里倾家荡产,变折了银子也要去把他赎回来;如果他已战死,就在当地为他招魂,设法把爷孙的尸骨一起带来保州暂厝,将来盘回西北熙州,与祖宗葬在一起.

        当男丁将绝,这个家已濒于破碎的边缘,马母心里只留下了这样一个唯一的愿望.

        在这段时期中,全靠赵娘子内外兼顾,既要维持这一家人的生计,又要照顾马母和亸娘的病.幸亏有她这根支柱,这个家还没有完全垮下来,但也已经是岌岌可危了.

        马家的命运也成为靖康朝廷的缩影,东京保卫战的胜利,暂时延续了它的寿命,但是这个微弱的喜讯,挡不住接二连三而来的重大的打击,加上内部纠纷,层出不尽,战守大计,迄无定策,等到当年冬季,两路金军再出,这个朝廷也早已摇摇欲坠了.

        金军刚刚解围北去,朝廷故态复萌,在几个重要问题上,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参加争论的,除了主战、主和两大派外,还有可战可和派、朝战夕和派、阳战阴和派等形形式式的派别,他们都在发表议论,传播奏稿,十分典型地反映了宋朝官僚阶级议论多,务实少的政治特点.

        争论的一个方面是用人问题.

        东京数十万军民痛心疾首,好容易把他撵下台的主和派头子李邦彦甚至在金兵还没有完全撤离东京前就回到太宰的位置上.理由是:太宰张邦昌出质金军,揆席犹虚,需要他来坐镇.似乎没有李邦彦,天就要坍下来.

        李邦彦刚坐上太宰的位子,就要排斥与他势不两立的死对头种师道和李纲,后来种、李先后出任河北宣抚使,河东、河北路宣抚使,表面上倚任,实际上是把他们排斥于朝廷之外.这个企图十分明显,可谓路人皆知.

        李邦彦组成的这副政府的班子,以后人员虽屡有变动,基本政策不变,卖国投降,直到他们的政策完全贯彻,政府垮台为止.

        争论的第二个方面是追击金军的问题.

        金军退走前夕,种师中率领的秦凤军三万人,风驰电掣般地开到东京.种师道即命他率部尾随金军之后,俟其半渡而击之,可歼其全军,永消后患.三天后,李纲又建议用澶渊故事①"护送"全军出境,密告诸将,有机会就纵兵追击,当时金军掠夺到手的金银绢帛妇女辎重极多,军行迟缓,击之确有可胜之道.

        种、李的主张都是正确的,渊圣也同意李纲的建议,派军十万,紧紧"护送".这个重要的战略措施又受到李邦彦等人的反对、破坏,结果是中书省、枢密院各行所是.枢密院下的命令是"出击",中书省下的命令是"保护".弄得护送诸将摸不清头脑.最后结果又是主和派的主张胜利,他们派人在黄河边上树立大旗,严令军队不得绕过大旗赶金军,否则,一概处死.

        以后种师道又提出亡羊补牢的办法,建议集合大军驻屯黄河两岸,防止金军再次渡河,预为"防秋"之计.渊圣准奏施行,不久又听了主和派大臣的话,认为万一金军不来,这笔巨大的军事费用,岂非白白浪费了?这一条还是拒绝采用.

        大好机会都被断送了,以后种师道气愤致疾,以至病死.李纲在河北、河东宣抚使任上,受制于朝臣,无所作为,最后被逐到江西.朝廷清一色地都换上主和派,这才使得他们耳目清净.

        争论的第三方面是对发动宣德门事件的军民太学生处分的问题.

        宣德门事件以后的第六天,金军即自动撤退,两者的因果关系十分显然,可以说,是人民挽救了北宋王朝.何况,那一天渊圣宣旨中有"诸生上书,朕已亲览,备悉忠义"的话,充分肯定陈东等人的爱国行为,本来已没有再加讨论的余地.

        不过主和派在宣德门外吃了大亏,岂甘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