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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他们一再提出"陈东等以布衣胁天子不可赦."太学的行政官国子司业黄哲上奏:"太学诸生伏阙上书,致令兵民乘势作闹,上烦圣训丁宁.臣等职司教导,不能表率诸生……难以备员学官,见今待罪,伏赐黜责."

        这件事舆论的反应强烈,太学生的特点之一是压得越厉害,反抗也越强烈,他们打听到黄哲之待罪是由于受到某些政府要员的胁迫所致.太学生沈长卿上书抨击主和投降派之无耻行径,也提到目前某些措施与当日渊圣本人的表态前后矛盾:"臣虽至愚,心知前日奸邪之人重以变乱之说惑陛下者,是致陛下德音始终反复如是也."这封万言书敢于指责当权的政府要员是"奸邪之人",也敢于指责"陛下德音始终反复如此",可说是封建式的民主的一个样板.

        鉴于士气激昂,渊圣皇帝批复黄哲的奏章有"朝廷方开言路,通达下情,士人伏阙上书,乃是忠义所激,学官何为自疑,乃尔待罪.可速安职,仍晓喻诸生"等语,再次肯定伏阙事件.对沈长卿这样激烈的言论也没有加罪.反而下旨褒奖参加伏阙上书的太学生雷观,赐同进士出身,补迪功郎.一个月以后又赐陈东同进士出身,温旨褒奖.主和派看看这出戏唱不下去了,只得暂告休战.不过事情并没有完全结束,他们对陈东等人切肤之恨是消除不掉的,只在等待机会,再向陈东他们开刀.

        以上几个问题的争论,反映朝廷中两大派斗争的激烈.

        马扩希望战衅一启,各方面的人员都能捐弃成见,团结一致,共同对敌.事实证明,这只能是一个善良、天真的幻想.在东京,派系的矛盾,正议与邪论的交锋,夺权和反夺权的斗争,争取渊圣皇帝站到自己一边来的努力正在不断加剧,有增无已,首都从来都是各种斗争集中的场所、矛盾的焦点.其他地方也不见得好多少,譬如在真定,则连他本人也成为这个伟大的信念的牺牲品了.战争并不能消除矛盾,反而制造了新的和更大的矛盾.而各种形式的矛盾肯定会大大地削弱备战力量.

        北宋政府能够用来抗战的一点力量,在新的战争来到之前,已经在内部纠纷中消耗殆尽了.

        李邦彦第二次下台后,徐处仁、吴敏曾分别升任太少宰,以下的执政除枢密使许翰外,基本上都是主和派.徐处仁有"清亮刚直"的美誉,从外地调到朝廷来,摆摆样子,实际上,除最后与吴敏吵了一架以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清亮刚直"的作风,倒是同流合污的地方很多.吴敏则依仗有定策之功,得到渊圣皇帝的信任,独掌朝政大权.

        吴敏促成太上皇禅位之议,在第一次东京保卫战中曾向渊圣竭力推荐李纲,用为亲征行营使,在太学生伏阙上书的关键时刻,他又代渊圣宣旨抚慰,复用李纲、种师道,表现不错.这是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人物.他只有与李纲合作的时候,才能干出一点好事.这一点,他的侍姬远山老早就看到了.远山曾说过他自己的躯壳里是没有灵魂的,要李太常给他安放进一个去.金兵撤退后,他与李纲分道扬镳,让李邦彦把一个黑灵魂安进他的躯壳中.他为李邦彦昭雪洗冤,竭力推荐他复职.后来索性代替李邦彦,成为主和派的领袖,官做得越大,做的事情越加荒唐,实际却是个低能儿.每次坐在政事堂上,胥吏们捧来了一大迭文书,等他裁决,他想了半天,只判上"依旧例可也"五个大字,什么事情都是"依旧例",以后"依旧例"就成为东京人称呼他的代名词.

        东京人善于用概括、幽默的语言来讽刺当朝人物.当时有"十不管"之说,这十件应管不管,不应管的倒都管起来的事情,大都是"依旧例"的吴敏的德政.它使人看到在榆次败绩、盘陀兵溃,太原日益危急前的半年时间中,朝廷里的大臣们正在忙些什么.这是一幅很好的朝政写真图,不过把这十大件罗列出来,要加些注解,才能说明问题.

        "不管太原,却管太学."

        当时太原受到猛烈围攻,粮援两绝,已到了析骨而炊,易子以食的绝境,朝廷并无积极救援的措施,这时却忙着对王安石的功罪进行再评价,下诏太学,撤去他的画像和"十哲"的地位.

        "不管防秋,却管《春秋》."

        这一条是指吴敏拒绝采纳种师道屯兵大河两岸防秋的建议,却忙着具札子"乞令学者添治《春秋》一事".

        "不管炮石,却管安石."

        炮石指金军撤退时,曾在西门外遗留下五百位大炮,至今无人收管.老百姓已经有远见地看到金军将再度围攻东京,而朝廷方面,并无任何准备,却根据国子司业杨时的一道奏章:"王安石《三经新义》邪说聋瞽学者,致蔡京、王黼因缘为奸,以误上皇,皆安石启之也."把亡国导乱的罪名都挂到王安石头上,要太学生议论议论,省得他们有功夫上万言书,混淆视听.

        "不管肃王,却管舒王."

        舒王即王安石,王安石死后追封为舒王.肃王赵枢是渊圣的兄弟,奉命代替康王赵构为斡离不的军前人质,斡离不退军时,把他携往北方,政府不敢索取.

        "不管燕山,却管聂山."

        太原犹未沦陷,朝廷尚且不能救,已经沦陷了的燕山府当然更顾不得去管了.聂山原任开封尹,这时升为同知枢密院事,渊圣问他:"山,大物也,何以为名?"他回答道:"臣素慕周昌之为人,乞改名为昌."于是奉御笔改名为昌.这一条是渊圣亲自与聂昌之间直接打的交道,与吴敏无涉.

        "不管东京,却管蔡京."

        佥军退师后,太上皇本人被李纲等大臣接回东京来,退处龙德宫.宣和权奸集团的成员纷纷受到处分.王黼、梁师成二人于解围前,已被诛杀.蔡京、蔡攸父子被放逐到广东的儋州和雷州,童贯放逐到吉阳军.至此,蔡京在潭州③病死,后来蔡攸赐死,童贯正法,连带赵良嗣也被诛杀.靖康主和的臣僚与宣和的权贵集团本来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现因权利冲突,靖康诸臣唯恐有朝一日徽宗复辟,又是蔡京一伙人的天下,不如把他们都贬死了,以绝后患.同时也可以取得明正典刑,赏罚分明的美名,不失为一举两得之计.

        由于首创"海上之盟"的赵良嗣已受诛戮,参加谈判活动的马扩也处于不利地位,他的冤狱,迟迟不得昭雪,可能与此有关.否则王渊、李质的诬陷十分明显,一审就可以判明是非了.何至于把马扩在真定狱中关了九个月,一直不能释放?这方面虽无直接的史料证明,道理却可以推想出来的.

        平心而论,不管李邦彦、吴敏等人的动机如何,诛杀、放逐宣和权贵集团这些环蛋却是大快人心,十分必要的.把这一条放在"却管"里面,似乎不太妥当.

        "不管河北地界,却管举人免解."

        "不管河东,却管陈东."

        这两条都容易理解.

        "不管二太子,却管立太子."

        二太子即斡离不,东京两次被围,最后沦陷,斡离不即为戎首.这里提二太子而不提大太子粘罕,可见在东京人的心目中也把斡离不看成为最可怕的敌人.太子即渊圣与朱皇后生的皇长子,围城时尚封为国公,此时正位太子.

        十管十不管反映了东京老百姓对朝廷施政轻重缓紧失当的愤懑情绪.其重点在于谴责朝廷在军事上拿不出有效的办法,防止金军再度南侵.在这个问题上,者百姓十分敏感,而当局者,无论是徐处仁,无论是吴敏都已麻木不仁了,真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其实这些当权派并不都是瞎子、聋子、哑子,他们心里也有一整套想法:

        他们最好是希望金军由于某种原因,改变南侵政策,停止进攻.譬如说,一场大瘟疫,一场大地震,粘罕、斡离不、兀术,阇母、娄室等积极主张南侵的将帅,统统卷入了,个个死绝,一个不留,那就很有希望天下太平了.至少几年之内,金军不会南侵,这自然是上策.

        万一既不发生瘟疫,也没有地震,金军一定要来,那也只好由它来.他们还有一个泥首乞降的办法.好在宋朝有的是土地财帛.金银财帛随它要,土地也可商量,贿以三镇不足,那就划黄河为界,如还不满意,再送多少都可以.只要存在一个小朝廷,他们保得牢太宰、少宰的官职就好,至于这个叫做宋朝或者其他的什么朝的疆域有多大,人口有多少?倒也可以不计较,这不失为中策.

        万一乞和投降都不行,金朝一定要把他们逼得走投无路,那当然可怕.为未雨绸缪计,他们也有一策.即在金军出动以前,先就借个因头,脱身而去,榴之大吉,把这里的国事,"投大遗艰"于后来者,虽然丢掉宰相之位,却可保牢身家财产,这也算得是一条下策.

        那段时期,太原方面的警报,雪片似地飞来,吴敏、徐处仁两人的心情都不舒畅.一天,在政事堂上,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起来.一个怪他不该对蔡京下手太重,致使他患故潭州,一个怪他不该对太学生纵容迁就,致使他们十分嚣张,不肯敛迹.一个骂他沽名钓誉,一个骂他贪天之功.后来越骂越凶了,竟涉及个人隐私.徐处仁先骂吴敏纵情声色,帷簿不修,成何体统?这指的是吴敏宠爱远山,但与侍婢鬼混,原为当时社会风气所允许,除非远山别有所欢,否则就谈不到帷簿不修的话.这件事吴敏一直自认为风流千古,值得自豪,根本不以为耻.他反击一句却十分厉害,他骂徐处仁是"白日俨俨,外窃清刚之名;夤夜幢幢,内行贪赂之实."'这吴敏原是"风雅绝世"的人物,骂起人来,也用对仗精工的四六,音调铿锵,这一句却击中了徐处仁的要害.当时他正在据案作书,一时恼羞成怒,把一支饱蘸浓墨的笔直往吴敏面上掷去.吴敏不防有此一着,躲闪不及,面额上早已著了他的飞笔,唇鼻之间,一团乌黑,忙乱之间,他用手揩抹,顿时把白脸郎君变成了"黑面大王"②,真正成为"近墨者黑"了.

        查一查国史,本朝定鼎以来,一百余年中,并无左右仆射在政事堂上大打出手,飞笔掷人的旧例可依,两个一齐告到渊圣皇帝御前.这件事实在太不象话了,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