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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中篇



                                            中篇

        朝发欣城,暮至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乐府诗集.陇头歌辞》

        似乎没有哪条路犹如今夜漫长。韩让仰面躺在牛车上,满目星空随着坑坑洼洼的道路在眼中颤动。

        半夜里被几个人点了哑穴抬到这架牛车上,韩让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车上胡乱堆着的柴草随着颠簸散落在他身上,他却连挪动一下的力气也使不出来。耳边单调的吱嘎声恍如鬼卒推动起碾磨罪犯的铁轮,而自己正在地狱之火中受到无间煎熬。韩让心知这般奔波势必不断加重自己的伤势,却无可奈何,只是恨不得把这面条一般曲折细长的道路在手中捏成个面团儿。

        好容易盼得天上的星辰被太阳里的三足乌当了早饭,韩让的眼前晃过一片灰色砖石的穹顶,竟是到了一座城门下面。耳听有人喝问:“车上是什么人?”赶车的恭恭敬敬地答道:“军爷,我们家大侄子生了病,进城来瞧大夫。”几个铜钱声音响过,牛车又吱嘎吱嘎地颠起来。

        七弯八绕,牛车终于在一堵青砖墙下停住。赶车的汉子爬到车后,解开韩让的哑穴,胡乱拨开他身上的柴草,把他扶下车来靠墙坐着。“前面拐弯就是宇文珲的府第。”赶车人说着,头也不回便欲离开。

        “且慢!”韩让费力地抓住赶车人衣袖,然而一看见赶车人厌恶的神情,手指慢慢松开了。“谁派你来的?”

        “这与你无关。”赶车人掸了掸衣袖,似乎韩让的手沾了什么肮脏东西。爬上车座,又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给我根木棍……要粗的!”韩让恍若不见,拼了力气多说出一句话来。

        赶车人犹豫了一下,终于从柴草堆中抽出根儿臂粗细的树枝,扔在韩让身边,驾车自去了。

        韩让拄了树枝,靠着墙喘了几口气,只觉得胸腹中越来越烦恶,眼前也一阵一阵发黑,根本无暇思量这赶车人是何人差派,为何要送自己来到邙城。除了许清扬的那口汤,他已经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伤势又有恶化的趋势,若再不救治,只怕会死在道旁。想到这里,咬着牙想慢慢站起来,不料脑中虽这样想,身子却懒洋洋地不听使唤,只盼多捱得一刻是一刻。昏昏沉沉地歇着,一晃便是一个多时辰。

        昏天黑地之时,冷不防晴空里霹雳乱响。勉强睁了眼,街对面早拥了一群人。只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声道:“众位父老乡亲,我城南苏家可是家世清清白白的人家,如今出了这么个败坏家风的小贱人,我苏老三死了都没脸去见祖宗。他们‘永祥记’罗老板要不要脸我管不了,可我们苏家决不能出□□□□!今天请各位乡亲父老做个见证,如果我这个侄女肯在永祥记门口吊死,我们苏家二话不说当贞节烈女把她葬进祖坟,也请大家互相转告,我们苏家门风还是清白无损!……侄女儿,你上路吧。”

        韩让开始也没在意,可听到后来不觉又惊又怒:青天白日,居然能这样逼人去死?猛抬头看见一根麻绳搭上门梁,围观的众人不禁避讳地往后退了一步。而“永祥记”的老板伙计可能吓得呆了,居然也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一时间,人山人海,将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韩让勉力站起来,却被围观众人挡得严实,只够看得见门梁上系的半截麻绳。他此刻只盼有人出面制止,不料众人却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甚至有人还露出一副看热闹的兴奋模样。

        忽然,那根原本松垂的麻绳猛地绷直了,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韩让心头一急,一股愤慨之气无端充斥开来,也顾不得许多,强提一口气,纵身从众人头上越过,直落到“永祥记”绸缎铺前。也不待众人反应过来,暗运劲力,举起手中树枝一挥,生生将麻绳从中截断。“扑通”一声,那悬挂的少女落下地来。

        “你是什么人?”一个中年人冲过来,“竟敢来管我们家事?”

        韩让俯身想去扶那少女,眼前一黑,居然自己也跪了下去。喘了口气,方才慢慢道:“人命不是家事。”

        那中年人苏老三见韩让半死不活,也懒得再搭理他,向那少女道:“侄女,再来。”

        那少女缓过气,扶住韩让,怔怔地望着他全无血色的脸,忽然道:“我不死了。”

        “你敢不死?”苏老三一时急红了脸,“你还是不是我苏家的人,你还要不要进苏家的祖坟?”

        那少女沉默一会,忽然抬头道:“我不进祖坟便是了。”说着,扶了韩让,一步步往人群外走去。

        “□□,贱人!今后不许你再姓苏!”苏老三恼羞成怒,在背后跳脚叫骂。围观众人几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不觉大是兴奋,也一并喧哗开来,整条街上闹得炸开了锅。

        “这才是小贱人真正的姘头吧。”

        “就是就是,看他那样子,肯定是捉奸时被打个半死。”

        “啧啧,真是不要脸啊……”

        人群兴奋地议论着,指指戳戳的手指此起彼伏,形成一种怪异的风景。不时有人朝那两个不知廉耻的狗男女吐上一口唾沫,显示自己清白的人格和划清界限的决心。

        韩让和那少女一言不发,只是互相搀扶着,在密集的人群中艰难地前行。究竟能走到哪里去,却谁也不知道。

        “闪开,闪开!”一队骑兵从街头冲来,手中马鞭不断挥向众人,犹如一枝利箭插入人群。顷刻之间,围观众人四散奔逃。

        “出了什么事?”一个便装老者策马缓缓而来。虽然打扮甚是平常,然而眉目间顾盼自雄,自有一股夺人的气势,一时压得众人都安静下来。

        “禀大帅,正是此人在这里喧哗闹事。”两个骑兵把早吓得体如筛糠的苏老三扔在那老者马前。

        “杀了便是。”便装老者看也不看,不顾身后苏老三杀猪般大叫冤枉,策马便走。

        “且慢!”韩让立在路旁,此时已猜到此人正是邙城主帅宇文珲,哪肯失了这个机会,挣脱旁边少女的搀扶,踉踉跄跄地奔了上去。

        “什么人?”几个骑兵大喝一声,各挺兵刃,将韩让围在当中。

        韩让拄着树枝强自站立,方才为救人妄动内息,一时间只觉得大股鲜血在喉间一上一下,若非极力忍住,随时便会喷涌而出。然而若不抓住这唯一的机会,之前所受的苦处岂不白白浪费?当下也不理会四周的利刃,努力笑道:“大魏本是鲜卑人的天下,却为何被汉人高欢夺了半壁江山?”

        宇文珲冷不防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奇道:“为何?”

        韩让叹息道:“只因高丞相更通晓御民之术,不似宇文氏草菅人命。”刚说完,心里却是一凉,春猎之时,平素心目中怀柔安民的舅父何尝不是同样草菅人命?

        “大胆,居然还敢称高欢那老贼为丞相?”宇文珲大怒,“你是什么人?”

        “我?”韩让苦笑一声,“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可是家父韩晷,曾任……禹州刺史……”说了许多,一口气喘不上来,竟再多说一字也不能。

        “你是韩刺史的儿子?”宇文珲吃了一惊,仔细打量韩让的面貌,  “你不是在邺城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韩让撑住树枝,抬头望着宇文珲,奋力说道:“二公子高洋与我不和,设计置我于死地,让舅父杀我。我……我沉冤莫辩,只好逃出来……”说到这里,想起许清扬对自己的误会,一股凄楚怨愤之意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嘴唇上也咬起了一排血印。

        宇文珲半信半疑,沉吟一下,挥手撤去刀兵,吩咐道:“阿歆,你安排韩公子去府中养伤;卫将军,你速派人去查查这其中的缘由。”

        韩让此刻已是天旋地转,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女子下马走了过来。他全身的力量几乎都压在了手中的树枝上,不料咯喳一声,那树枝不堪再受他摧残,干脆从中折断,直把他摔下地去。那口憋了许久的血也终于找到机会喷薄而出,把那女子的裙脚染了万点桃花。

        “对不起,弄脏小姐的衣服……”韩让没头没脑地说了这句话,便觉得一口铁锅倒扣下来,把所有的光和影都隔绝了。

        “大小姐来了。”打帘子的丫头半低着头,低眉顺眼地道。

        “他今儿个可好些?”宇文歆故意放缓了脚步,盯着面前单薄的女子,那样纤巧而乖觉,可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是有些疙疙瘩瘩。仿佛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那水银般流动的眼眸中,带着一股隐隐的寒意。早知如此,当日也不该一时心软,准了她进府。

        “好多了,正嚷着要走动呢。”那丫头轻声一笑,一抬头猛撞见宇文歆审视的目光,赶紧又低下头去。

        “无邪,可是谢大夫来了?”里头一个低沉柔和的声音传出来,轻轻扯断了外面两个女子间紧绷的弦。

        叫做无邪的丫头犹豫地张望了一下,看向宇文歆的脸,没有开口。宇文歆隐约地从那貌似温顺的眼神中感到一种桀骜的韧劲,遂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我吩咐的事情,你可记下了?”眼光压着无邪的头点下去,宇文歆自己掀了帘子走进里屋。

        里屋照例是关紧了门窗,阴暗的空气中弥散着陈旧的药味。宇文歆皱了皱眉,“无邪这丫头,怎么也不知道开窗透透气!”一壁说,一壁便去拔窗棂上的插销。

        “小姐……是我不让她开的!”床上的人想是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开了口。

        “为什么?”宇文歆停了手,却没有回头。

        “柳絮会飞进来。”

        “哈,这里不是邺城了。”宇文歆猛然推开了窗户,转头去看床上躺着的男子骤然闭上的眼睛,忽而柔声道,“步汗哥哥,你睁眼看看,窗外有什么?”

        “还是叫我韩让吧。”韩让终于慢慢适应久违的阳光,睁眼看见窗外一架燃烧如火的蔷薇花,争先恐后地在阳光下展现出各自的妍态。宇文歆总是口口声声叫着他的鲜卑姓氏“步汗”,似乎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是一个鲜卑人,让他有些不习惯。仿佛正暇逸地摩挲着一张光滑的竹席,冷不防却被一根竹刺扎了手。

        “咱们好好的鲜卑人,为什么偏要去改了汉姓?”宇文歆笑着,走过来,“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求之不得。”在床上躺了近一个月,韩让早快憋闷死了,偏偏大夫谢子陵一直不允许他起来。

        宇文歆扶了韩让正要起身,那个叫做无邪的丫头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细声细气地道:“大小姐使不得,一会儿谢大夫看见要骂人的。”

        “谢子陵不会来了。”宇文歆厌恶地瞧了一眼无邪,名字既然叫“无邪”可见就带着一身邪气,否则怎么会取这种名字来镇压。“你还不过来帮忙?”

        “谢大夫为什么不来了?”无邪不动,仍然那样不紧不慢地道,“他不来针灸,公子体内的淤血怎么散得尽?”

        “邙城并不只有谢子陵一个大夫!”宇文歆的声音略微尖锐起来,“做下人的怎么这么没规矩?看来应该叫人多管教管教你。”

        “无邪,我没事。”韩让也不待人扶,自己就坐直了身子站起来,“谢大夫医术果然是很高的。”

        “要不你焉有命在?”宇文歆笑着陪他走到房外。无邪那丫头迟疑着跟了上来。

        “你回去。”宇文歆命令道。

        无邪咬着嘴唇低下头,却闷闷地冒出一句话:“公子救了我的命,我也要护着他的周全。”话声虽不高,那种斩钉截铁的口气却断乎不像一个单薄的少女所有。

        “哈哈,你护他的周全?”宇文歆气极反笑,鲜卑宇文氏御奴甚严,这样桀骜不驯的家奴早就该乱棒打死了,正要发作,一旁韩让赶紧道:“无邪,我没事,你先回去吧。”无邪抬起头来看着二人,清冷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点点头,回房去了。

        “看看你拼了命救的是个什么样人?”宇文歆带着讥讽地看着韩让,然而那笑却渐渐温和起来,“该死的汉人,没一个好东西。”

        “小姐,不是这样的。”韩让有些着急,就像他当日看见无邪被逼在大庭广众之下自尽那样,急得一时忘了身处何地。

        “怎么不是这样?你不想想是谁害你差点丢了这条命!”宇文歆恼怒地道,偏偏声音还是压得极低:“我们把一切都打听清楚了。若不是高欢为了高澄高洋的争斗取得权谋上的平衡,他会由着高洋的性子来害你吗?连我们都不信你会真心来投靠,你那个心上人却为什么会信之不疑?一句话,你跟她不是同族!”

        “我有一半也是汉人。”一提到许清扬,韩让立时感觉有一只手生生撕扯着自己的心。他喘了一口气,安静地注视着宇文歆发红的脸,一向乖僻暴戾的大小姐让他琢磨不透,“大魏孝文皇帝曾说鲜卑人汉人都是一家,否则我父母又怎能联婚?”

        “孝文皇帝做的事未必都对,步汗哥哥。”宇文歆刻意地叫着他的鲜卑姓氏,“我听父亲说,现在皇上正考虑从‘元’姓恢复成‘拓拔’呢。”

        韩让心知她所说的“皇上”乃是西魏皇帝元宝炬,其实也只是他们宇文氏手中的傀儡罢了。他望着宇文歆若有所思的目光,试探着问:“小姐的意思是……”

        “我们的意思,不管你现在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希望你能真正归顺到我们鲜卑人自己的国家来,不要再为汉人效力。”宇文歆随手摘了一朵蔷薇花,心不在焉地扯着花瓣,“步汗哥哥,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么?”

        韩让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宇文歆两句话已让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却故意苦笑道:“如果你们怀疑我,我现在离开便是。”

        “如果真怀疑你,你走得了么,早一刀杀了你!”宇文歆一把散了满手的花瓣,将光秃秃的花萼远远掷出,“开始我父亲确实怀疑这是你和高欢演的一场苦肉计,然而好像没有哪个苦肉计是真要把人打死吧。若不是你前些日子好几次都差点真死了,我父亲恐怕还是不放心。”

        韩让心头一动,高洋那欲置自己于死地的两锏究竟是害了自己,还是帮了自己?

        “所以,好好跟着我父亲吧。”宇文歆终于明朗地笑了,“刚才的话,都是我吓你的啦。”她这一笑,倒似连绵大雨中一柄青油油的雨伞,袅袅婷婷地从石拱桥上一路飘过来,遮在流浪人湿淋淋的头上,让韩让的心仿佛被一根蛐蛐草撩拨了一下,麻酥酥地却说不出来。

        “小姐,老爷又来催了。”丫头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急什么?”宇文歆骂了丫头一句,转回头对着铜镜。双鸾穿花的镜纹,正围绕着一张气煞牡丹的俊脸,眉梢眼角,堆满欲说还休的欢喜。宇文歆对着自己笑笑,站起来旋了个身。

        “小姐今天,怎么穿得跟谢公子一般,倒像是画里的神仙呢。”丫头不知好歹,在一旁混说。

        宇文歆抬起手臂看看自己的宽大袖子,不以为然地挥了两下。平时她都是穿的短衣窄袖的鲜卑服饰,这番却换了南朝风格的长袖曳裾,自己正不习惯,猛听丫头这么一说,顿时脸上作色:“给我换了,谁要跟那疯子穿得一样。”

        丫头慌里慌张拿了衣服来换,宇文歆愣愣地望着,忽而咬唇轻笑。谢子陵果然是想扮神仙风度,却不知她现在觉得人比神仙要可爱得多。“对不起,弄脏小姐的衣服……”那个人死到临头居然还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让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却一时乱了心智,满头满脑都是他倏然黯淡下去的眼神。临死之人她宇文歆也不知看过多少,不是挣扎如畜、木讷如物,就是凛然得像谢子陵那样的神仙。偏偏那个人,毫不掩饰他的痛苦,却又自自然然地流露出生命的尊贵,不像别的什么,就是——人。真实地站在她面前,让她俯看不得,却也不至于仰视,只那么平平地望着,就好。

        一壁收拾妥当,一壁往花厅而去。从后堂的珠帘里望出去,正看见那个人的侧影,在一众文官武将之间,格外沉静。宇文歆暗自叹了口气,父亲终归还是存着疑心的,也难怪,高欢善于筹谋,他的心思,别人又如何能猜透,敢猜透?

        “我与你父亲,可是过命的交情。”宇文珲举了金樽,似乎一瞬间记起许多年少往事,“当年听说他全家殉国,我便将身边的佩剑葬来祭他。如今贤侄弃暗投明,实是喜出望外。来,干了此杯!”

        韩让谢过,举杯欲饮,忽然听门口有人大声笑道:“如此喜事,怎可少了我来助兴?”说话间,一个人拨开门外卫兵的阻拦,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韩让蓦地闻到一阵浓烈酒气,不禁朝这人细细瞧去。只见他年纪不大,穿着南朝世族子弟的宽袖大氅,头顶漆纱笼冠,足蹬高齿木屐,若非醉得东倒西歪,倒是个俊雅之士,心中不由吃惊:这不是给自己治伤的谢大夫吗?

        宇文珲皱了皱眉,却没有发作,只是淡淡道:“左右,带谢公子下去醒酒。”

        “慢!”谢子陵笑着摆手,“我清醒着呢,说几句话便走。”口齿果然清楚起来。

        众人见宇文珲不发话,遂谁也不敢多言,不知这个自诩清高的南朝疯子此番要寻谁的霉头。偏偏众人都仰仗他的医术,连大帅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谢子陵自己斟了一杯酒,摇摇晃晃地走到韩让面前,笑道:“你认得我么?”

        韩让忙站起来躬身施礼:“先生高风亮节,在下早生敬仰;救命之恩,更是无以为报。”他早听说这谢子陵本是南朝世族子弟,兵乱之际流落至此,乃是邙城中人人称颂的神医,虽然性情放诞,却难得对达官贵人、贩夫走卒一视同仁,悉心救治。这番言语,实在出自肺腑。

        “你早认得我,可惜我现在才认得你!”谢子陵忽然把杯中酒水往韩让脸上一泼,戟指大骂:“我谢子凌平生,最恨不忠不孝之徒!若早知你淫人姬妾,偷盗财物,叛国投敌,我宁死也不会救治于你!”一边骂,一边把桌案上的酒菜掀了一地。

        韩让头颈一侧避开了扑面而来的酒水,看着面前状如疯虎的愤怒面孔,不知如何开口才好。幸亏早有人扑过来拉开谢子陵,一边劝慰一边把他往门外推去。

        谢子陵一把推开众人,挣扎着往韩让身边冲来,口中赫赫叫道:“悔之晚矣,悔之晚矣。早知如此,让你死了岂不干净!”竟有两行眼泪从醉得通红的眼睛中潸然而下。

        “谢子陵,你闹够了没有?”宇文歆忍无可忍,从珠帘后迈步走出。“我早告诉过你,步汗哥哥是被冤枉的!”

        “冤枉?哈,如果真是冤枉,他为何不加分辩就逃到这里?就算沉冤难辩,大丈夫也应该一死以示清白!”谢子陵指着韩让,眼睛却瞪着宇文歆,鼻孔一张一翕,喷着酒气。

        一死以示清白?韩让心中苦笑,难道就该像无邪那样,吊死在情人门前?这是什么世道!

        “你,滚出去!”宇文歆禁不住那火一般燃烧的目光,又羞又怒。她隐隐感到,谢子陵这番大闹,不单是为了韩让,仿佛还冲着她自己。

        谢子陵安静了一会,慢慢点头冷笑:“好,我这就滚!”一甩手挣脱众人的搀扶,摔门而出。凄厉的大笑声中,歌声如黄蜂尾刺,尖细而锐利地刺进每个人的耳膜:

        “自古圣贤皆贫贱,

        何况我辈孤且直!

        ……”

        宇文歆木雕一般立着,眼光直直地落在花厅正中的地上——那是一只被踩坏了的高齿木屐。一种隐约的喜悦在无端的愤怒里慢慢清晰起来:原来那疯子,对自己也并不是无情的。

        无邪小心翼翼地端了食盒放在桌上。韩让到校场参加操演去了,整个屋子里就只有她一个人,然而她还是谨慎地四处张望了一下。

        崇胜坊王记卖的糕饼,果然花样翻新,口味独到,但也不至于要掌管府库的赵长史亲自来推荐吧。偏偏韩让还一吃就对了口味,吩咐王记的伙计每天都送来一份,有时候吃一点,有时候却动也不动。无邪仔细地摩挲着竹编的食盒,两根截断的细竹竿交叉衬底,青青黄黄的竹篾子编得很是精致,托着两个雪白的芋儿糕,光看看就让人赏心悦目。怪不得那伙计每次送了糕饼来,总不忘了把旧食盒收回去。

        “哟,偷东西呢。”宇文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一边,把无邪吓得手一抖,食盒盖子滚落在地上。

        “大小姐。”无邪行礼下去,顺便把盖子捡起来。

        “看你这毛手毛脚的,怎么伺候步汗哥哥?”宇文歆往窗外溜了一眼,没有旁人,只有那架蔷薇在阳光下晒得有些蔫了。“我吩咐你的事,你可上心了?”

        “是。”无邪死死地攥着手中的竹编盖子,“公子他没有什么异动。”

        宇文歆冷笑了一下,望着眼前丫头瘦削的脸颊:“我猜他也不会有什么异动,不过万事都要小心,对不对?”停顿了一下,见无邪没有开口的意思,又接下去说,“所以留了你我还是不放心。今天我带了个小厮过来换你,你就过去伺候我吧。”

        “我不能去。”无邪仿佛没有看见宇文歆遽然恼怒的神情,依旧不紧不慢地说。

        “你不去不行。”宇文歆的手指压着桌面,“你的命是他救的,我才不放心你会安心替我做事。”

        “我弟妹的命都在你手上,我会帮你做事的。”无邪抬眼看着宇文歆,似乎看透了宇文歆的心事,“你换了我公子反而会生疑心,你不想让他知道你一直派人在监视他罢?他最不会怀疑的,就是我。”

        “可如果他真有异心,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告诉我?”宇文歆的气势低下来,不知为什么,她压不住这个瘦弱的丫头。

        “我为什么不告诉你?”无邪清冷冷地笑道,“不错,他救了我,可我现在明白他救我不是因为我,即使是只猫儿狗儿他也会救罢——他既不把这事放在心上,我又何必总是念念不忘?”

        宇文歆惊异地看着她,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倒极是流畅,可还是忍不住说一句:“原来你这个人,真是没有什么道德良心。”

        “道德差点杀了我,大小姐。”无邪静静地答道。

        宇文歆哑然,带着内心的厌恶审视着面前的无邪,那样面黄肌瘦的模样,活脱脱是一朵还没有开全就被匆匆折下压进书页的花,没有一丝水分和活气。她拍拍手,一个干干净净的少年出现在门口:“他叫小雷,以后和你一起服侍步汗哥哥。”

        夜已深,桌上的灯仍然微弱地亮着。韩让剪去灯花,看着火焰瞬间长大了许多,从袖中取出看了多遍的纸条,放在火焰上烧成飞灰。

        从藏在食盒底部细竹筒中的纸条得知,舅父已经秘密发兵攻来邙城了,或许明天就能到达。也难怪,这几个月东西魏已经全面交战,经过潼关之战和沙苑之战后,西魏乘胜东进,攻下蒲坂和金墉,与东魏争夺洛阳。此刻邙城宇文珲的军队犹如插在洛阳后心的尖刀,与金墉宇文钦的兵马遥相呼应,使得高欢不得不在他们形成合围之前下大力予以剪除。韩让叹了口气,他已经绘制了宇文珲的城防图通过王记糕饼铺的眼线传给了高欢,也时刻在等待高欢最新的命令,然而,即使收复了邙城,西魏宇文泰的攻掠之心能得到遏抑吗?从今天校场宇文珲的口气猜测,宇文泰这番侵扰,不仅是为争夺洛阳,也是为自己称帝扩充实力。

        称帝?韩让定定地盯着跳动的灯火,其实舅父高欢,又何尝不愿取东魏而代之?在舅父眼中,自己或许只是他棋盘上一枚过河的卒子而已。

        一阵风过,韩让猛地吹灭了灯站起,仿佛有什么人从门外掠过。心念电转之际,韩让抓起桌上佩剑,推开窗户无声无息地蹿了出去,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感到无端的紧张。

        韩让现在住的是宇文珲元帅府边一个独院,越过八尺高低的女墙就可以进入元帅府。此刻他也不敢走正路,施展轻身功夫从墙檐直跃上元帅府正堂的屋顶。驻足一看,分明有一个黑影在后堂的飞檐重宇间一闪而过,霎时心头如同碰倒了只铜鼎,嗡地一声砸得生疼——那身影怎得如此熟悉?

        还没回过神来,后堂之中早有人尖声叫道:“抓刺客,抓刺客!”一时间人声嘈杂,更夫的梆子更是砰砰乱响,几十枝火把从远处急匆匆地涌了过来。

        韩让暗叫不好,闪身躲在屋脊后,若是被人发现自己手持利刃藏身此处,真是百口莫辩了。正寻思如何回去,一眼便看见方才那黑影已匆匆向外墙奔去,羽箭破空声中,身形虽然轻盈,却终比不过身后追来的数枝铁矢。韩让心头一急,捏碎屋瓦,朝半空中的箭枝打去,趁远处的卫兵还未冲到,飞身而出,一把抓住那黑影用“千斤坠”的功夫落下了女墙。顿了一顿,借着卫兵的喧哗声,一路悄无声息地奔回了自己房中,幸喜无人瞧见。

        关严门窗,却又不敢点灯。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脸,然而那轮廓却是如此熟悉,连濒死之时也缠绵于心,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来:“没伤着吧?”

        黑暗中的人没有动,仿佛被他的声音瞬间冰冻,沉默许久,才终于缓和过来一般道:“我是来告诉你,如烟死了,被王爷活活打死的。”

        如烟?韩让茫然地在脑海中搜寻着这个名字,然而除了那细细怯怯的声音,便再也没有任何印象。可是她此番冒险前来告知,莫非舅父借口说自己私通他的姬妾,指的就是如烟?

        “你不难过?”许清扬终于放纵心中的怒火烧毁了强自支撑的平静,“如烟是为你死的,你为什么要抛下她独自逃走?”

        “清扬,我不能不走……”韩让蓦地住了口。

        “为什么要当叛徒,为什么要骗我?”许清扬不顾一切地叫着,完全不在意杂沓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只要你告诉我,我死也甘心!”黑暗中她眼里的泪光淅淅沥沥地弥散开,仿佛全身的力气也随着渐渐化去,微弱地重复着,“你告诉我……”

        “因为……”韩让眼前已看不清,但他不能说出来,即使那真相在他胸中烧灼翻滚,让他苦痛得几乎要疯掉,却仍然有一线清明在头脑里点燃微弱的烛火。

        “因为他是鲜卑人。”火光蓦地从门□□进来,照着宇文歆的脸,娇艳欲滴,掩盖去苍白的颜色。

        “是啊,我又忘了。”许清扬抹去面颊上残留的泪,定定地看着眼前清俊的脸,“韩让,可你也有一半是汉人吧。”

        “我不姓韩,我的真正姓氏,是‘步汗’。”韩让别过头去,不敢看许清扬的反应——别过头,正看见宇文歆唇边的微笑:“步汗哥哥……”

        许清扬只觉得自己的魂魄被天上一道闪电劈得粉碎了,剩下的,不过是可以随意置弃的躯壳,轻如蝉蜕,飘荡无依。原来自己心里一直念念不忘的,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幻象,连那名字也是虚假,不过是没有意义的两个字罢了。许清扬眼前纷乱一片,只有宇文歆唇边的微笑,艳丽得如同蔷薇,然而带毒的尖刺已经全都扎在她的心上。她朝那蔷薇动了动嘴角,算是笑过,忽然纵身跃起,一剑朝宇文歆刺去。

        “不可!”熟悉的声音传过来,许清扬手腕一翻,朝阻挡自己的人影挥去。然而对方似乎早已料到,手指一拂一带,竟将许清扬手中长剑缴去,顷刻间铁刃相交,把攻向许清扬的兵刃尽数格开。那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惶急:“你这又何苦?”

        许清扬惨然一笑,他难道不知道她是在求死?可他,究竟是为了救宇文歆,还是救她?耳边听见他恳求的声音,模模糊糊不再真切,而那蔷薇般艳丽的鲜卑女子终于点了点头,门外密集的刀刃火把也终于让出了一条通道。

        “你们的军队已经到达了吧。”许清扬走出门外时,那个鲜卑女子在后面笑道,“我们以后还会有见面的机会。”

        许清扬停了一下,终于继续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