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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下篇



                                            下篇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乐府诗集.陇头歌辞》

        “报!高洋高演所带人马,已在城外十里安营!”

        “报!东魏派军士民夫千余人,正在沥水上游筑土建坝!”

        “报!军中粮仓起火,正在全力扑救!”

        “报!……”

        帅府正堂上,一身戎装的老将巍然安座,看着帐下诸将惶急的神情,微微冷笑:“高欢以为兵临城下,烧我粮草,就可以逼我弃城么?我军只要撑得数日,我侄儿宇文钦的援军就能从金墉赶到,东魏兵再强,能敌得过我宇文家的子弟?”

        “大帅,若高欢那老贼逆天而行,果真决堤放水怎么办?”宇文珲的爱将,游击将军卫耀祖出列恭问。

        宇文珲抚髥而笑,似乎一切成算在胸:“我早料到此招。若城中果然沥水暴涨,我军只要从城南高地撤走,会合援军,万无一失。”

        “可是,城中百姓怎么办?”韩让急问。

        宇文珲奇怪地看看韩让,忽然笑了:“贤侄果然是宅心仁厚。不过等我军撤走,这邙城自然归属高欢。他自淹他家百姓,与我们何干?夺得了洛阳,这小小邙城又算得了什么?”

        “大帅!”韩让往前走了一步,见宇文珲神情不豫,赶紧说道,“大帅何不派人阻止东魏军队决堤放水,那样便不必有弃城之虞。”

        “也罢。”宇文珲点点头,抽出一枝令箭:“卫耀祖,命你带五千兵马,至沥水上游阻止敌军筑坝截水。韩让,你为副将,辅助卫将军。记住,不可恋战!”

        “得令!”二人接过令箭,点齐人马,开了北门出城。

        韩让骑在马上,眼望四周麦苗青青,正是抽穗时节,若一旦被水冲毁,邙城百姓可真要断了活路。他心中仍是不太相信舅父真会采用水淹的战略,否则何必煞费苦心派了自己前来卧底?何况舅父给自己的密信中丝毫未提到水淹一事,莫非是高洋违背舅父的意思,在暗中捣鬼?

        正百思不得其解,前锋小校过来禀告:前方有大队人马正面冲来。韩让身为副将,不便做主,听得卫耀祖发令全军戒备,准备与东魏军队做生死之搏。

        率军占据了一处高地,韩让看见前面乌鸦鸦一片人头正慢慢涌将过来。旌旗展处,大书一个饱满的“高”字,也不知是何人带兵。东魏士兵皆是黑盔黑甲,远望之下,犹如一片密不透光的乌云,然而那乌云的前边,却是一片颜色斑驳的人群,少说也有一千多人。

        “放箭!”卫耀祖传令。

        “且慢!”韩让大声叫道,“卫将军,前面驱赶的都是普通百姓!”

        “卑鄙小人!”卫耀祖狠狠地骂道,“不敢与我们正面交锋,居然驱赶百姓打头阵!我们不能上他的当!”拍拍韩让的肩,又待传令放箭。

        “卫将军!”韩让一把握住了卫耀祖的手腕,任他无论如何也挣不出去,语气却是哀恳的,“百姓无辜,我们先放他们过去!”

        “你……!”卫耀祖脉门被韩让制住,发力不得,捶胸骂道,“行军打仗,哪里管谁有辜无辜?”二人僵持之间,众百姓已扶老携幼,从西魏军侧绕行而过。韩让见百姓皆已通过,而东魏军队只是在山坡下结成大阵,方才放开了卫耀祖。

        卫耀祖恨恨地转过头去,不再理睬韩让,掌中铁枪一挥:“冲!”西魏军队向来勇猛,得了主将号令,呐喊用命,齐往东魏军中杀去。

        冲至半途,忽听背后风声凛冽。韩让回头一看,竟是方才那群百姓,占了高地,正往下放箭。箭头带着火球,风助火势,烧了西魏虎狼之师一个措手不及。而此刻,山坡下阵法也已发动,两面夹击,西魏军队阵脚大乱,却不忘对东魏的奸计破口大骂。

        韩让挥剑拨去流矢,眼看周围兵士逐渐倒下,愤怒如同箭杆上的火焰熊熊燃起,原本颤抖的手臂竟渐渐平稳而坚定。原来他们竟是这般不择手段,将军士乔装混杂在百姓中,利用了西魏军队中残存的一点仁爱之心!若此番西魏军败,今后的征战还有什么卑鄙龌龊的手段使不出来?

        “韩兄弟,快走!”一声关切的呼喝,血流披面的将军率领残存的士兵,冲回高地,夺路退回。士兵们都已被火箭烧红了眼睛,哪管面前是真百姓假百姓,一律砍瓜切菜一般拼杀过去,一时间号哭喝骂之声直上云霄。

        韩让率了手下军士,尾随卫耀祖杀回邙城。身后东魏军队奋勇追杀,早有人为了争功齐往韩让身边杀到。韩让心恨他们卑鄙,出手便不似先前容让,看着东魏兵士在自己剑下溅血倒下,一股无由的愤懑逐渐充塞了胸臆。

        待到冲回邙城,五千兵士已然折损两千余人。卫耀祖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也不再往韩让看一下,独自策马奔向元帅府。韩让心中有愧,无奈赶紧尾随而去,心中不知如何向宇文珲解释。

        到了元帅府前下马,韩让紧跑几步追上卫耀祖:“卫将军,元帅要怪,我来领罪!”

        卫耀祖停了脚步,坚决地摇摇头:“我是主将,自然我来领罪。”他拍拍韩让身上的飞灰,忽然黯然一笑:“我心中若不默许,你焉能得逞?”顿了一顿,又道,“我刚上战场时,想法也跟你一样。”

        有什么东西冲上来哽住了韩让的咽喉,眼前因为血流满面而显得狰狞的脸,突然变得无比的温和慈爱。然而不等他开口,卫耀祖已开怀笑道:“输一场怕什么,下次真刀实干,我让他们见识我铁枪卫将军的利害!”一边说,一边拉了韩让走入正厅。

        一进正厅,二人都不再出声,肃立在门口,等待宇文珲传唤。然而宇文珲此刻,正抚髥沉思,锐利的眼光紧盯着堂下。

        韩让偷眼一看,心中不由一紧。地上倒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已看不出原来模样,然而喉间却仍然滚动着嘶哑的笑声,活脱脱是地狱中逃出来的厉鬼。

        “赵复,你一个粮库小吏,居然敢放火烧我军粮,胆子倒不小!”宇文珲终于开口。

        凉气悠悠从脊梁骨升上来,韩让的心慢慢冷下去:知会自己联络眼线的赵长史,居然已经被发现了。那自己的卧底身份,是不是很快也会被戳穿?

        “我的胆子,比起窃国的宇文泰,还是差远了。”喘息声中,赵复嘿嘿地笑道。

        宇文珲不屑于与他做口舌之争,只是接着道:“我且问你,你可有同党?你放火烧我军粮,你的同党却要做什么?”

        “我的同党,自然是要杀你!”赵复忽然撑起身子,惋惜地道,“可惜他现在还没有下手。”他受伤颇重,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

        “你同党是谁?”宇文珲从案前慢慢踱了下来。

        “天下人!”赵复忽然一跃而起,挥动手中的铁链向宇文珲砸去。宇文珲大将出身,虽然上了年纪,身手却依然矫健,一侧身,早躲了开去。哪知赵复本意不在于此,趁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宇文珲身上,一头撞向厅柱。他身体慢慢软倒,散乱的目光扫过众人,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为——我——报——仇……”

        韩让知道,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公子没能阻止他们筑坝截水?”换去韩让身上沾满血迹飞灰的外袍,伶俐的丫头忍不住问。

        韩让无奈地摇摇头。用西魏兵士的性命去换得邙城平安,在宇文珲心中不是个合算的交易。这个连卫耀祖也是明白的,所以并不死拼,只图保存实力。

        “那公子打算怎么办?”无邪抬眼盯着他,那样无所顾忌的眼神,仿佛有什么微弱的愿望,一闪一亮。

        “我……我去说服他们!”韩让暗自下定了决心,却并没有对无邪点破“他们”是谁。

        “已经太晚了。”无邪幽幽地吐出这几个字,一丝笑容刚化开来,又马上凝结成冰。

        韩让奇怪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你救不了邙城了。”单薄的女孩子扬起脸来,平素苍白的脸颊上闪动着奇异的红晕。“高欢限你在昨天以前刺杀宇文珲,如果不能成功,他们今天就决堤放水。现在沥水上游已筑造了三重水坝,一个时辰决堤一次,逼宇文珲投降。现在已近午时,第一道水坝马上就要决堤了。”

        “你怎么知道!”韩让蓦地一把抓住了她,那样纤细瘦弱的手腕,怎么能够掌握这些绝密的情况?

        无邪挣扎着碰翻了桌上精巧的食盒,里面几块千层酥散了一地。“自从知道了你的秘密,我事先都会看一看那些密信!”

        “可舅父只告诉我派兵之事,没有提到刺杀计划!”韩让放开了她,手指几乎要插到桌面中去,赵长史临死的惨状清清楚楚地浮现在面前。为了这个计划,已经死了如烟,赵复,下一个又会是谁?

        “我把那一部分撕掉了。”无邪有些得意,却仍是那种清清淡淡的笑,绝不张扬。“我不能让你去刺杀宇文珲。”

        韩让慢慢冷静下来。舅父到现在才终于向他揭示了卧底的最终目的,也是怕他若预先知道,行动便容易引起宇文珲的疑心吧。“你一直在监视我,是么?”

        “真正监视你的人,我已经把他杀了。”无邪抬起袖子,细细地看着上面的血点,“你的心太乱,连小雷不在都没发现。我今天跟你说的话,可不能让他去告诉大小姐。”

        “无邪,你究竟在做什么?”韩让惊异地看着她,这个从绳套上救下来的女子,心里的念头他一直不曾明白,但是也从未试图去明白。可如今,全城的命运,竟然已经被她所操纵。

        “没什么,我只是想要邙城毁灭罢了。”无邪如释重负地笑道,“我不能让你去冒险,你死了,谁还会来救我?”

        “你疯了!”韩让终于忍不住喊出来,“你要害死全城的人!你知不知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保全他们的生命!”

        “他们都该死!”无邪浑身颤抖,语调却仍是那样压抑的平静,“罗大官人调戏了我,他们不去责怪他,反而眼睁睁地看我去死,逼我去死!你救我的时候,他们都说了什么肮脏下流的话!这样的世道人心,留着干什么?偏偏你为了这些下作愚昧的人,欺骗自己的爱人,蒙蔽自己的良心,牺牲自己的性命,你才是疯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韩让愣愣地看着她,是什么时候,她已经看穿了他的惶恐和尴尬?

        “别发呆了,快带我逃走吧!”无邪使劲地摇晃着韩让,“他们马上就要放水!”

        “不能放水!”这个念头如同一枚钻天猴,嗖地从心底升起,顷刻炸散了韩让纷繁芜杂的思绪。不能放水!什么都顾不得了,他跳起身便往门外跑。

        “不要去!”无邪一把抱住他的腰,“你没有办法的!让那些该死的人都去死吧!”

        韩让慢慢回过身看着她,眼中又看到了那种熟悉的目光,高洋的,许清扬的,宇文歆的,甚至谢子陵的。当清晰的仇恨被水一般的时间扩散,弥漫在人们心头的,是更为可怕的模糊的杀机。因为天经地义,甚至没有人会思考其中的原因,所以更加强大而邪恶。

        “你自己逃生去吧。”韩让轻轻地说着,掰开无邪紧扣的手指,转身离去。

        “你可别后悔!”无邪从怀里掏出那半截密信,紧紧地攥在手里。然而眼中那个青衫磊落的背影,已经越走越远。

        冲到城门口,韩让被守城的军士拦住:“没有大帅的令箭,谁也不许出城!”韩让退开了一步,抬头望着三丈高的城墙,寻思如何避开守城军士的箭雨冲出城去,阻止东魏军队决堤。

        然而,就在这微一凝神的时刻,韩让隐隐约约听到什么声音奔腾而来,仿佛天边滚过的闷雷,又像洞口传出的幽暗风声。这种沉闷的声音,带着席卷天地的气势,呼啸而来。越来越近。

        “水!”韩让脑子里紧绷的弦啪嗒一声断了,仿佛不用思考地腾空而起,直往沥水两岸奔去。

        已经晚了。白色的浪头如同奔驰的马匹,一个赶着一个从沥水上游扑了过来。城墙下架空的河道已经不够河水倾泻,浪头愤怒地冲撞着拦截去路的城墙,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无数撞碎的浪头在城墙外溅起大朵的水花,暴雨一般洒落在人们的头上。终于,城墙再也撑不住千军万马一般的冲击,轰然塌陷。霎时火焰般高炽的浪头找到了排泄口,如同玉山倾倒,铺天盖地地压进了邙城。

        和所有人一样,韩让目瞪口呆地震慑于这巨浪的伟力,慨叹于自身的无力与渺小。转瞬之间,沥水河床骤然扩宽了四五倍,两岸的民房如同桌布上堆叠的瓷器,桌布轻轻一抽,就争先恐后地破碎开去。水声轰然巨响,连房屋中人们的叫喊也被湮灭得干干净净。

        仿佛只为了展示聛睨苍生的威力,震慑那些心存犹疑的群氓,一袋烟功夫,排山倒海的浪头终于减弱,逐渐归于平静。韩让先前一直紧绷的身子突然像被抽空了一样跪在地上,呆看着膝下半尺荡漾的黄水。他们终于还是决堤了,那他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意义?四周的人们奔走号哭,没头苍蝇一般在覆盖邙城的黄水中逃窜,只有韩让呆呆地跪在那里,热血从咬破的嘴唇滴落到水中,渐渐化开,再无踪影。

        “从城南撤走!”韩让猛地直起身来,大声向周围杂沓的人群呼叫。还有一个时辰,如果宇文珲继续抵抗,东魏军队就会决开第二个水坝,那时候遭殃的,就绝不仅是沥水两岸的居民了。如果三个水坝都被决开,那从黄河引来的滔天大水就可能将整个邙城席卷而去,夷为平地!

        顺着沥水方向跑了几步,韩让忽然看到在沥水对面,还有一些人聚集在一处高地上,振臂呼救。然而桥梁早被冲垮,水势虽已退去,仍有滔滔浊水激荡奔涌,他们如何能凭空过来?再过一个时辰,这暂露水面的孤岛也势必无幸了。

        思忖片刻,韩让提气狂奔,直向帅府兵营而去。到得营中,正见宇文歆指挥众人搬运辎重,准备退出邙城。一见韩让急如星火的样子,宇文歆笑道:“步汗哥哥,眉毛着火啦?”

        “小姐,请马上派一些士兵去救人!再多准备一些绳梯!”韩让顾不得其他,脱口而出。

        “救谁?”宇文歆打趣地问,“又是那个许姑娘吗?……”

        韩让不待她说完,急匆匆点了十几个军校,又要了一匹马,翻身而上。

        “你要去哪里?”宇文歆见他并非同军校一路,纵身拉住了马笼头,厉声问道。

        “我去阻止他们再次决堤!”韩让终于说出来。此情此景,她就算怀疑,就怀疑去吧。

        “你不能去!”宇文歆手指紧握缰绳,急切叫道:“你跑不过洪水的,而且你怎么阻止得了他们?”

        韩让的手紧紧地抓住了马鬃,宇文歆说得对,他无法在大半个时辰内到达大坝。何况,就算赶到了,他又算是什么,他们会听他的吗?  “弃城吧,到这个时候,你们还抵抗什么呢?”韩让绝望地朝宇文歆叫道。

        “胡说!”宇文歆也翻身上马,口气坚决:“我们现在多撑一刻,就能多牵制一分东魏的兵力,让他们无暇顾及洛阳的战事。何况,我堂兄宇文钦的援兵马上就要来了,我们会在城南跟高欢老贼决一死战!”  她扬起马鞭在韩让的马后一抽,忽而柔声道,“步汗哥哥,我们现在先去救人吧。”

        水又退下去了一些,吐出两岸被冲毁的河滩。厚厚的淤泥混杂着破碎的木石,像被一个蹩脚的裱糊匠一刀刀铲起,抹平了原本熙来攘往的沿河街道,留下两溜死气沉沉的黄泥地。只剩下几棵大树的尸骸,倒伏在满目疮痍的河滩上,扎煞着翻出泥土的根须,像垂死的饿殍,无望地凝视苍天。

        韩让与宇文歆赶到的时候,那十来个军校已经接好绳桥,系在岸边一处残存的石基上。然而沥水中黄水滔滔,北方人大多不识水性,绳桥虽然造好,却无法投向对岸固定。

        “去借一辆投石车来!”韩让凝思片刻,对身旁小校吩咐。

        “没有军令,恐怕……”小校犹豫,不敢答应。

        “就说是我要用!”宇文歆突然厉声命令。韩让见她神情焦躁,不住望向对岸人群,不禁有些奇怪,方才还勉为其难的宇文大小姐为何转瞬变化如斯?

        片刻之后,一队小校果然推了一辆投石车快步跑来。韩让吩咐众人在绳桥一端系上大石,用投石车远远向那片孤岛掷出。只见一条长链飞腾而起,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落在待救的人群中,顷刻之间,在河面上架起一座绳桥。

        等到对岸之人想方法固定了绳桥一端,就有几个胆大的人摇摇晃晃地从绳桥上慢慢爬了过来,虽然飘摇不定,险象环生,却终于平安地到达了彼岸。韩让心头一喜,禁不住笑着去看宇文歆,不料她竟痴痴地望着对岸,手指紧紧掐住自己的衣带,似乎对周围一切都浑不在意。

        韩让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隐约见到那孤岛上正有一人,袍袖飘扬,指挥大家逃生。那身影似乎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正在猜测,忽听一阵惊呼,韩让回头望时,也不由大惊失色。绷紧的绳桥居然从中断裂,桥上数人掉入水中,浊浪一卷,瞬间不见踪影。原来河面上涨,已逐渐淹没绳面,加上水流加速,那绳桥禁不住河水的冲力,从最薄弱的中段断为两截。

        再造一条同样长度的绳桥已经来不及了,何况沥水又不断上涨,对面残留的高地顷刻就会没入浪中,时间实已万分紧迫!“让对面扔绳子!”韩让不及多想,朝众人大喊一声,一把拉住刚拖上来的半截绳桥,纵身跃入了沥水中央!

        身后的惊呼瞬息被四面八方的浪头打散了,韩让凝炼心神屏住呼吸,奋力朝对岸游去。他水性不佳,偏偏强大的水流如同一只只巨手,努力想把他往下游推开。韩让死命地睁着眼睛,挥动胳膊拨开劈头盖脑的浪头,尽量保持着方向拖动绳桥朝对岸冲去。此刻他悬浮水中,除了手中绳索无从借力,这一番拼搏,实已将他的武学修为发挥到极致。然而孤身一人的力量比起自然的伟力却是无比渺小,呛了几口水,韩让感觉自己正被身下的漩涡努力地扯下去。

        “接着!”一条救命的长龙伴随着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喊,从对岸人群中飞了出来,正是另外半截绳桥!韩让提一口气,拼尽全身力气跃出水面,一手抓住原先的绳桥,一手去接刚甩过来的绳桥。正在半个身子腾离水面,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当口,韩让忽然脑子里一阵晕眩——完了!方才绳桥绷得笔直,此番却被自己拉成斜线,那另外半截的长度怎么可能够自己接住?一番挣扎,终是功亏一篑!

        心中虽乱,那腾空一势却已发出,顺手一抄,居然堪堪抓牢!原来先前投掷的绳长本已有余,此时对岸竟也有人料到此处,放长了另外半截绳桥。韩让心中暗叹侥幸,手腕翻绕落回水中,双臂一展,用自己的身体将断裂的绳桥硬生生地重新连起!

        他此时悬荡水中,全靠手臂力量凭空撑住,只盼对岸灾民识得自己的苦心,赶快过河。浪头接二连三地扑过来,溅起的水花让他无法出声,只得勉力转了头,向人群示意。

        “快走,不想死的快走啊!”一个声音从人群里焦急地传出,驱赶着众人战战兢兢地踏上了绳桥。韩让放心地回转头,望着眼前的滚滚浊水,忽然有些宽慰地笑了——想不到那个数次配合他的人,正是清高傲慢的谢子陵。

        人们陆陆续续地过去了,踩着他的肩,攀着他的臂,终于一个接一个地过去了。韩让将全身的内力都运在双臂上,只觉得一分一秒都是体力的极限,已经无暇去计算究竟还有多少人等待援救。脑子里空荡荡的,胸中却似乎憋着一口气无法吐出,撑得呼吸也困难起来。远处奔腾而下的流水仿佛幻化为一个个铁拳,重重地击打在他的身上,无法闪避,只能咬牙硬撑,直到冰冷的刺痛渐渐变成麻木,整个人如同浸透了水的木头,僵直地在水中一沉一浮。

        再撑一会,就结束了。他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然而手臂终于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连带着整个绳桥都在颤抖。缠绕在手腕上的绳索像利刃一样切割进皮肉,似乎有血正汩汩地从疮口处涌出,却瞬息被急速的流水冲走。眼前的黄水也不断上涨,逐渐充满了他的视线,憋得他的心脏沉重地无法搏动,逐渐腾起一种撕裂般的疼痛。

        第二次洪水要来了吗,这一个时辰怎么会这样长?韩让的思维再度麻木起来,虽然已经没有人再踩着他的身体过桥,但他仍是那么僵直地拉着绳桥,仿佛已被冰冻,连改变一下姿势都不可能了。

        钻心的痛。有人在解缠绕在他左手腕上的绳索,而那绳索,本已深深地勒进腕骨。韩让一惊,手指一紧,转头看见谢子陵正趴在绳桥上,全身都被浪花打湿了,水淋淋的头发散在脸上,比当日酒醉之时还要狼狈。见韩让望向自己,谢子陵冷冷地道:“我可不要你救。”

        韩让知道自己若不拽住那半截绳桥,谢子陵立时就会葬身水府,正想劝说,左臂已是一空。他来不及吃惊,本能地伸手一捞,已抓住了谢子陵砰然摔落的身子,同时右臂运劲攥住绳桥,吸一口气,两个人同时沉入了溷浊的河水中。

        天地霎时之间幽暗了,似乎有死神驾驭的苍龙曳着长风呼啸而过。韩让已经分辨不出眼前的幻觉,整理不清耳边的声响,只是死命地握紧手指,在沉重的无能为力的空明中,听天由命。——原来,到最后,他还是只能听天由命的,尽管这天命,是忍受的借口也是作恶的理由。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处的世界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繁杂的喧闹的锐利的感觉仿佛被无数根钢针钉回了他的身体。韩让瘫倒在河滩上,半截身子还泡在水里,却再也不能动一下,唯有手指还僵硬地握住粗糙的绳索。

        “谢子陵,谢子陵,你醒醒!”宇文歆惶急的语声尖锐地传来,又慢慢模糊下去。韩让只觉得有人在搬动自己的身体,然而他实在太疲倦了,黑甜的睡梦如同一张诱惑的网,他一头栽了进去。

        “大帅速命小姐撤离!”

        这是第五个,还是第六个传令兵,宇文歆已经不记得了。此刻她呆呆地坐在地上,守着兀自沉睡的韩让,心思却已失落在沥水岸边。

        原来自己心中,真正在意的是那个汉人谢子陵啊。可是她以前不是那样厌恶他么?厌恶他目空一切,厌恶他放浪形骸,厌恶他炽热而轻蔑的眼神。而韩让,却能让她在满天的喧嚣中,体会到一种甘凉的平和。然而当他们两人同时从浊浪中脱险的时候,她的眼中却只有谢子陵,只有那种失而复得后的感激和狂喜。可是当谢子陵重新站起的时候,他却没有说一句话就踉跄而去,让她空落落地站在一旁,作声不得。

        第二次洪水已经发生了吗?宇文歆不太清楚。恍惚中她似乎听见过从天而降的水声,震颤了邙城的每一寸土地。然而元帅府是邙城中最坚固的建筑,她只是在暴雨一般滴落的泥水中,听见远处房屋坍塌和人群嘶喊的声音。疑惑地低下头,宇文歆才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浑浊的水已卷带着垃圾和动物的尸骸,在自己的脚下肆意游荡。可远处的厮杀声并没有停止,断壁残垣上坚守的军士,仍然在拼死抵抗着东魏军队的进攻,尽管他们身后,只剩下一片破败的废墟。

        “大小姐。”一个声音轻声唤道。

        宇文歆蓦地抬起眼睛,看到了同样湿淋淋的无邪。“你来做什么?”

        “请大小姐带我离开这里吧。”无邪的语气,居然也有了哀求的意味,“城南唯一的高地被大帅的兵士堵住了,说是只让军队使用。”

        “我凭什么要救你?”宇文歆忽然冷笑起来,“除非你对我还有用。”

        无邪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半截纸片:“我能证明自己有用。”

        宇文歆接过密信,看着看着脸色一瞬间苍白。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可那怀疑最终被他温和的笑容和仁爱的举动所驱散。战争,权谋,本就没有什么道义可讲,为什么偏偏会相信了他?宇文歆望着沉睡的韩让,不知该悔恨还是伤心——她已经失去了谢子陵,现在却又要失去他!呆立半晌,宇文歆一顿足,向远处跑去。她还是下不了狠心杀他,她最终还是放过他了!

        “大小姐!”无邪追上去,“你带我走!”

        “反复无常的东西,你去死吧!”宇文歆用尽所有的怨恨骂道,翻身骑上一匹马,顷刻消失在茫茫的黄水中。

        “身在乱世,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求生,这难道也不对吗?”冲着远去的背影,无邪声嘶力竭地喊着。

        韩让猛地惊醒过来。

        那是天边滚过的沉闷雷声,又像鬼卒在地狱门口吹响喑哑的号角,带着摄人魂魄的气势,由远而近。韩让使劲摇了摇头,那不是水声,但又是什么?

        冲出空荡荡的元帅府,韩让一眼看见的是被水冲刷得七零八落的街道,残留的框架上覆盖着黄泥,就像地里挖出的古董。一群群西魏士兵仓惶地撤退,砍开道路上惊慌失措的人群,一路溅起混浊的水花。

        “城破了,城破了!”不知是谁开始嘶声大叫,原本已被洪水吓破了胆的人群顷刻炸开了锅。然而出城的道路已被封死,他们除了找到一切旮旯缝隙掩盖自身的存在,实在已没有任何退路。

        城破了,不用再决堤了!韩让的脑子里腾地冒出这个念头,如释重负地靠在路边的石墙上。终于结束了,他的冤屈,他的使命,他骨鲠在喉的痛苦,他迷乱混淆的自我。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力气,瘫坐在水中,痴痴呆呆地笑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韩让终于站起来,蹚着齐膝深的黄水朝北而去,那是东魏军大营的方向。

        然而道路已被阻塞,他仿佛回到了折磨他十年之久的噩梦中。成堆的尸体倒毙在地上,血水混入泥水,扩散出张牙舞爪的姿态。而那些明火执仗的黑衣兵士,仿佛来自地狱的魔鬼,在军官的带领下,一路疯狂烧杀着往城南冲去。

        韩让明白了,东魏军队正是要利用士兵这一股悍勇之气,去与聚集在城南高地的宇文珲部进行殊死决战。然而,就像以前一样,他虽然明白这些用兵的谋略,却终归无法接受。

        “公子救我!”一声凄厉的尖叫从远处传来。韩让蓦地回头,看见一队东魏士兵将几个挣扎着的妇女重新扑倒在水中,若非那一声熟悉的呼唤,他根本不可能在满城的喧嚣中辨别出那些痛苦羞辱的□□。苦苦压制的怒火终于蔓延开来,韩让冲上去抓住两个施暴的士兵,远远地掷了出去。侧身躲过几杆骤然杀至的刀枪,他砰地撞翻了几个还未反应过来的士兵,夺了一柄军刀将众人逼出圈外。

        “公子,我不想死。我死过一次了,再也不想死……”熟悉的声音再度在身后响起,是无邪!韩让匆忙之中看见她衣衫破碎,奄奄一息,感到自己的满腔怒火中突然被人投了一串爆竹,顷刻平平砰砰地炸了开来。“叫你们主将来见我!”他大声吼道。

        没有人理会他,回答他的只有粗暴的辱骂和欺身而来的利刃。望着眼前步步进逼的东魏士兵,韩让再也无法思考究竟该不该动手,大喝一声,挥动了手中的军刀。

        从东魏军队驱赶百姓冲锋时积累下来的愤怒,蚕食了他苦苦支撑的自制。此时韩让的眼中,只有那些黑衣死神狰狞的面孔。在这样的世界,他再没有其他的办法去阻止他们,只能挥舞着手中的利刃,苦苦守住身后唯一一片安全的土地。然而这安全是多么脆弱,只要他稍一疏忽,就会如烟一般散去。

        越来越密集的刀枪如同乌云中闪动的电光,一直蔓延到无边无际的天尽头。而这似乎永无休止的战斗,又要持续到什么时候?韩让手中的刀刃已经砍得翻卷起来,别人的血和自己的血混合在一起,把他的青衫染得再也看不出本色。他已经不知道疼,不知道累,只有充斥的让人窒息的绝望,指挥着他的身体,在一片无法摆脱的黑暗中——厮杀。

        “韩让,你疯了!”似乎有谁在远处叫着他的名字,可他已经来不及去分辨。漆黑的潮水排山倒海一般涌过来,侵蚀着他残存的神志,让他一步步陷入吞噬了一切光和声音的漩涡。终于,在他马上要崩溃坍塌的时候,一双柔软的手扶住了他,温柔的声音仙乐一般在耳边响起:“别难过,一切都结束了。”

        当韩让清醒过来,躺在温暖而干燥的床上,看见许清扬嗔怪而怜惜的目光,他也以为一切苦难都结束了。

        “你救下的几个姑娘我已经安排好了。”许清扬轻柔地包扎着他大大小小的伤口,哽咽着说,“王爷已经全都告诉我了,你居然连我也瞒了过去。”她勉强笑了笑,泪水却雨点一般滴落在衣襟上,“手腕都勒出骨头来,难道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你真的不要命吗?”

        “他们都不该死。”韩让宽慰地笑道,“我的命还在。”

        “可你让人担心死了,死和尚!”她又叫起了他原来的绰号,尽管他并不喜欢这样的称呼,“看到你在街头那样疯狂地厮杀,我还以为你真的要背叛我们呢。”她的眉蓦地微微一蹙,似乎有隐约的担忧——他为什么不去刺杀宇文珲,为什么?

        “我要去见主帅。”韩让忽然想起了什么,挣扎着站起,急切地在许清扬眼中寻找支持,“你理解我的,是不是?”

        许清扬点点头,虽然并不能肯定自己真的理解他,还是陪着他走出帐外。“主帅是二公子。”她切切地叮嘱,一路引他走向帅帐。

        走在东魏军队连绵的营寨中,韩让猛地看见了辕门上悬挂的头颅,似乎还有粘稠的血从断裂的脖颈处滴落下来。那是卫耀祖!韩让闭目转过身去,不忍看,却又无话可说。

        刚走进中军大帐,一个军士飞一般冲了进来,跪地禀告:“报!城南一战,俘获敌人降军一万余人!我军大将高淳、封易海战死!”

        “什么,三弟死了!”主帅高洋一拍桌子站起身来,目眦欲裂,“传令下去,所有俘虏一律斩首,为三弟报仇!”

        “二公子!”韩让赶紧叫道,“擅杀降军,恐渤海王也不会同意!”

        高洋冷冷地望了一眼韩让,虽然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父亲高欢,但为了维持父亲平素力保的仁义形象,终于挥挥手,让小校下去了。一时之间,大帐中无人言语,然而一种无端的紧张气氛却慢慢弥散开来。

        “二哥,看我们抓住了谁?”随着欢快清朗的声音,一个小将兴高采烈地闯了进来。然而,一看见韩让,六公子高演立刻忘形地笑着抱住了韩让的双臂:“表哥,你回来太好了。我早知道,你是不会背叛我们的!”

        韩让笑着与他见礼,然而他的目光忽然凝滞了——高演身后那两个捆绑着的满身泥水血迹的人,正是宇文歆与谢子陵!

        “看到了吧,你居然不肯相信他是东魏的奸细!”宇文歆悲哀地笑着,对一旁面色惨白的谢子陵道。

        “原来我以前骂你不忠不孝,是错怪了你;”谢子陵甩开面前散乱的头发,好让满腔怒火直接射到韩让脸上,“我应该骂你不仁不义,不——是假仁假义才对!”

        “放肆!”高洋威严地喝道,“谢子陵,听说你医术高超,如果你肯归顺,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我从不治该死之人!”谢子陵恢复了一贯的名士作风,虽然被缚,神情依然傲岸。

        “你并不是西魏人,何苦为他们卖命?”高洋强压怒火,耐心规劝。

        “难道要我为你们这些丧心病狂的屠夫卖命?!”谢子陵挺直了身体,“我宁死不降!”

        “好,我成全你就是。”高洋不再看他,却审视着一旁沉默不语的宇文歆,“宇文大小姐,我该怎样处置你呢?”

        “只求速死。”宇文歆淡淡地道。

        “大帅,我有一事相求!”许清扬忽然走了出来,眼中沉积多年的仇恨刺得高洋也不由一凛,“请大帅下令,将她凌迟处死!”

        “清扬,你怎么能……”韩让大惊失色,脱口叫道。

        “我曾经对天盟誓,与宇文氏不共戴天!”许清扬根本没有理会韩让的劝阻,镇定地向高洋重复着,“请大帅成全我报仇之意!”

        “好。”高洋抽出一根金批大令,掷了下去,“把这二人推出去行刑!”

        “慢!”韩让忽然一步跃出,身形流转,在那令箭未曾落地之时一把抄在手中。“二公子,韩让斗胆,请你放他们一条生路!”

        “别以为你有微末之功就可以得寸进尺!”高洋怒道,“你抗命不去刺杀宇文珲,又大肆杀戮我军将士,这些帐我还没找你算呢。闪开!”说着一把抓起七八根令箭洒了出去——“来人,把这二人都拖出去凌迟处死!把所有的俘虏也一并杀了为三弟报仇!”

        “谁敢!”韩让心中焦急,一声清啸,飞身而起。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仿佛有无数个韩让在腾挪翻转,将高洋洒出的令箭全都抄在掌中。“放他们走!”韩让甩手将一枚令箭掷出,正插在高洋身后屏风上所绘的虎目中。

        “你想威胁我?”高洋努力地保持着镇静,喝道,“韩让,你这次难道是真的要背叛我高家?”

        “以你们的所作所为,我就是真的叛了又如何?”韩让厉声的回答中,居然有了些疯狂的意味,“你若不收回成命,我担保你死在其中一枝令箭下!”

        “好,我饶了他们,也不杀降军!”高洋瞥了一眼许清扬羞愤欲狂的神情,故意加了一句,“我只是想不通,你居然认为宇文家的贱命比许姑娘的家仇重要。为了他们,你宁可做一个真正的叛徒。”

        韩让来不及辩解这种无聊的揣测,他只是割断了宇文歆与谢子陵身上的绳索,递过一枝令箭让他们逃生。看着二人眼中仍然犹疑的目光,韩让心中一阵苦涩——他竭尽全力,不过是让所有的人都恨他罢了。

        攥着满手的令箭,韩让守在大帐门口,那山岳般的气势慑得帐内诸人竟不敢稍动。估计二人已经平安脱险,韩让方才走上来跪倒:“请大帅降罪!”

        “你既然已承认背叛高家,我又怎么治你的罪?”高洋冷冷笑道,“如果你认为还要与我们为敌,你就走吧。”

        韩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究竟在与谁为敌?南朝、西魏、东魏,天下之大,却没有他可以站立的地方。还是无邪说得对,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到头来,他只是孤军奋战,徒劳地与世间的规则对抗。然而,他也未曾感到懊悔。沉吟良久,韩让终于慢慢地站起身,往帐外走去。

        “韩让,你疯了!”许清扬的声音,锐利地响起。

        韩让慢慢地转回了头:  “清扬,和我一起走吧。”

        “不!”她的语气,冷洌如刀。

        韩让略一停顿,继续走出去。他没有办法化解许清扬心中足以移山填海的仇恨,就像他无法改变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

        一股冷意尖锐地穿透了他的心脏,韩让低下头,看见露出前胸的半截剑尖,带着决绝的速度和气势。他的脸抽搐了一下,漾起一个浅淡的苦笑,随即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眼中原本垂直的剑尖蓦地翻刃成水平,鲜血顺着剑刃上的凹槽淋漓而下——那是她在邺城给他演示的必杀一击!口中猛然涌满了苦涩的血,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有很久以前柳絮纷飞中的那个声音,清楚地在脑海中闪过——“除了对付十恶不赦的坏人,我才不会这么狠呢。”

        ——原来,此时在你心中,我就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原来,你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我,真正信任过我。我可以想象,你黑白分明的眼眸。

        韩让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在这个世间,他原本对一切都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