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妈妈问儿子。

            “我说,轧闹猛的。”

            “嗳嗨,你看,”她对茅盾说,“他们连‘口供’都对过了。有组织的,他们准备有冲突呢。”

            “是谁叫你们去的?你们怎么知道今天在市商会开大会?”茅盾问儿子。

            妻子代儿子说明,学校里并没有正式叫他们去,可是鼓励他们去。谁要是去了,不算缺课。教员也有去的。她对丈夫说:“依我看,还是不要让阿桑去的好;他太小了。”

            “妈,你别噜苏了,快点给我炒蛋炒饭罢。12点我要和他们会齐的。”儿子催促她。

            茅盾和妻子坐在旁边看儿子吃蛋炒饭。妻子叮嘱儿子:“开过会倘使去游行,阿桑,你还是不要去罢。”茅盾也说:“游行可以不去。你的肺病刚好,多走要伤身体的。况且,要是半路里被冲散了呢?你又不认识路,怎么回来呢?”

            儿子大声说道:“不怕,不怕!不认识路,我会问,会叫车子!车钱呢?”

            茅盾把两张角票放在儿子手里,送他走出门外。他妻子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儿子走出弄堂口。

            回到客堂里,妻子抱怨茅盾不该先允许儿子去开会。她说:“我原先打算和他同去,倘使要游行了,就带他回来;可是后来一想,我去不免会碰到许多认识的人,再说阿桑也不肯跟我回来的。”

            “自然,”茅盾笑着说,“他要跟群众走,怎么肯跟你母亲呢!”

            “他是什么也不懂的,就凭一股血气,胆又大,──你应该教教他。”

            “怎么教?教什么呢?难道对他说,要避免无谓的牺牲么?他太小了,不能理解的。”

            下午6点钟,阿桑没有回来。8点钟,阿桑还是没有回来。于是茅盾和妻子都着急起来了。

            这时一个朋友来看他们,带来参加当天集会得到的一些传单。两人听说下午没有出事情,才把心头的石头放下。但是妈妈担心儿子迷了路,三番五次地走到弄堂口去张望。

            直到夜晚9点15分,阿桑才跑跳着奔进家门。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大把红红绿绿的传单,象是捧着宝贝似的交给父母亲。

            茅盾和妻子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游行的?快讲给妈妈听听。”母亲拉着儿子的手问道。

            “我们到了五卅公墓,后来到北火车站,有兵拦住不让过去,队伍就散了。”

            “脚走痛了吧?”

            “一点也不痛。”阿桑说着又摸出一张印着红色的小纸说:“这是口号,喊得真高兴呀!”

            茅盾想,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些年来,虽然自己和妻子不当着孩子的面谈论政治问题,可是孩子们不但知道共产党好,蒋介石政府坏,而且还会唱《国际歌》,家庭环境对他们还是起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儿子今天去参加了第一次群众大会和游行,他还会参加第二次、第三次的。我们老一代曾在“五四”运动的感召下冲向街头了!好啊!

            这就是中国革命的接力赛。靠着这种接力赛,中国革命总有成功的一天!

        二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天气是越来越冷了。再过二十多天,就是进入1934年。

            这天下午,茅盾坐在写字台前,花了一个多小时,写出一篇散文:《冬天》。他搁下笔,目光从第一行依依看下去,到了结尾,他轻轻地读出了声:“近年来的冬天似乎一年比一年冷,我不得不自愿多穿点衣服,并且把窗门关紧。不过我也理智地较为认识了‘冬’。

            我知道‘冬’毕竟是‘冬’,摧残了许多嫩芽,在地面上造成恐怖;我又知道‘冬’只不过是‘冬’,北风和霜雪虽然凶猛,终不能永远的统治这大地。相反的,冬天的寒冷愈甚,就是冬的命运快要告终,‘春’已在叩门。‘春’要来的时候,一定先有‘冬’。

            冷罢,更加冷罢,你这吓人的冬!”

            忽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他转过身,看见妻子陪着傅东华来了。傅东华对他说,根据可靠消息,生活书店出版的《生活》周刊和《文学》月刊,都在被禁之列,国民党的禁令就要下来了。又说,听那透露消息的人的口气,《生活》肯定要禁了,《文学》似乎还有圆转的余地。茅盾提议他去摸清国民党市党部的真实意图,然后再采取对策。

            过了两天,傅东华又来了。他对茅盾说,国民党市党部提出三条继续出版《文学》的条件,一是不采用左翼作品,二是为民族文艺努力,三是稿件送给他们审查。他向对方表示:对于寄到编辑部来的稿件,都是根据文章的质量决定取舍的,标准就是《文学》发刊词上说的,“只要诚实由衷的发抒,只要是生活实感的记录,而又是憧憬着一个光明之路的作品,我们就欢迎。”现在市党部提出一、二这两条,倒使我们难办了,这里没有个标准可以掌握。至于第三条则是政府下令规定的事。他们要他回来考虑考虑。

            “第一第二两条都是空话,他们也知道我们是不会办的,关键是第三条。”茅盾笑了笑说。他认为国民党要对杂志下手,这是预料中的事,从《申报》的《自由谈》半年来对付国民党检查的经验来看,要瞒过那些低难的审查老爷的眼睛,还是有办法的。于是又对傅东华说:“看他们最后怎样决定吧。反正有一点要对他们说清楚:《文学》是个纯文艺刊物,既无政治背景,也不涉及政治。”

            “好的,我就这样对他们说。我们跟他们来个‘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傅东华说着也笑了。

            不久,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宣传部通知傅东华:《文学》从第二卷起,每期稿子要经过他们特派的审查员的检查通过后才能排印;版权页上编辑者不能署“文学社”,要署上主编人姓名。

            怎么办?《文学》编委会对事态的发展进行了讨论,最后决定:版权页上改署傅东华、郑振铎的名字,从第二卷起,主编就由傅东华实际负责,茅盾退入幕后,暂不露面。

            《文学》第二卷第一期的新年号稿子送到了印刷厂,坐在那里的国民党市党部的检查官,利用审查办法滥施威风。他见到巴金的长篇小说《雪》,抽了下来;欧阳山的《要我们歇歇也好》、夏征农的《恐慌》,也抽了下来。巴金为新年试笔一栏写了一篇短文,检查官下令:“巴金”不行,改成“比金”!他又指着《文坛何处去》这个特辑中的文章说:“张天翼、郑伯奇的这八篇文章,都是与政府唱对台戏的,统统不能要!”

            老舍的《铁牛和病鸭》、洪深的电影剧本《劫后桃花》、谢冰心为新年试笔栏写的文章,还有茅盾用“惕若”和“蒲牢”两个笔名写的两篇文章,却逃过了检查官的板斧。

            当博东华把被检查的结果告诉茅盾之后,茅盾思考了一会儿说:“我写的《清华周刊的文学创作专号》这篇评论,居然蒙过了检查官的眼睛,大概是因为:一,他一时还不知道‘惕若’是谁;二,他大概以为书报评述而况又是贵族式的清华园出刊的周刊,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读也没读一启蒙就轻轻放过去了。检查官老爷的本领主要是辨认作者的姓名,凡犯忌的名字,不管文章内容如何,一律抽去。他哪里会知道‘蒲牢’是鄙人呢?其实,这位检查官老爷对文学是一窍不通的。你看──”。茅盾让命脉东华看冰心的文稿。

            我愿有十万斛的泉水、湖水、海水、清凉的、碧绿的、蔚蓝的,迎面洒来、泼来、冲来,洗出一个新鲜活泼的我。这十斛的水,不但洗净了我,也洗净了宇宙中的山川人物。

            命脉东华看后问茅看:“你是说这文章的寓意──”“对!”茅盾接口说,“检查官看不起懂其中的象征意义。”

            “冰心就这样过关了。”傅东华做了个手势说。

            “这叫做过关手术。他们不是骂左翼文学是‘妖魔’吗?我们就来它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茅盾说,眼镜片后闪着铰黠的光。

            “说得好!‘吃一堑长一智’。你这个‘过关术’,我看也要传给其他的朋友。”傅东华兴奋地说。

            但是,国民党检查官的大抽大砍,毕竟打乱了他们原来的工作步骤。在过去,他们编的《文学》从不脱期,而这次的二卷一期却脱期半个多月。茅盾和傅东华两人实在不甘心,就拟了一则启事,在这一期上刊出:

            本刊自去年七月创刊以来,每月一日发行,从未脱期,内容纯属文艺,绝无政治背景,极受读者界欢迎,销行至为畅广。近以特种原因,致出版延期,重劳读者垂询,至深歉憾!事非得已,尚祈曲谅是幸!

            茅盾对傅东华说:“明眼人一看我们这则启事,也就明白个中原因了。”

            1月22日,郑振铎从北平来到上海。他听茅盾说,国民党的检查老爷,目前施展的是程咬金的三斧头,徒显其不学无术和色厉内荏。茅盾又分析道,“不过,他们这样乱抽乱砍,也使我们忙于应付,而多数作者是等着稿酬买米下锅的,这样下去将马上影响到他们的生活。”

            “是得想一个万全之策,避开这个爷头,化被动为主动。”郑振铎说完思忖起来。

            他们研究的结果,决定从第三期起连出四期专号:“翻译”、“创作”、“弱小民族文学”和“中国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