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后来又到我的院子里,见一个汉白石小盆(此亦房子里旧有之物,我本不喜此),推翻在地。彼等大概认为此亦皆代表封建主义者,故要打倒也。”

            这事后的第五天──8月30日上午,突然一群人大“三红”的中学生红卫兵闯进了茅盾住的小院。那天只茅盾和老伴在家。只见为首的一个举着手中抄来的日本指挥刀,气势汹汹地嚷道:“我们刚从张治中家来,抄了他的家。对他算是客气的!你家有四旧,我们要检查!”

            茅盾心想,对这些狂妄的孩子无理可说,答道:“这件事,得通过政协,你们无权在这里乱翻!”

            然而这群红卫兵根本不理会他的话,纷纷冲进房里乱翻起来。

            茅盾急忙给全国政协打电话,对方的回答只是“向上反映”。此时政协已处于半瘫痪状态。

            看他讨不到“救兵”,正在抄家的红卫兵更来劲了。抽屉被拉开了,箱子被打开了,“有一樟木箱久锁未开,锁生锈,不能开。乃用槌破锁。”(当天日记)“检查”不出什么要破的“四旧”。那满橱满架的书,他们看了不看,却冲着茅盾嚷道:“书太多了没有用处,都是些封、资、修的东西!只要有部‘毛选’就够用了!”

            有个红兵发现墙上一个镜框里是张军人的照片,怒问茅盾:“这个国民党军官是谁?”

            他们哪知道,这是茅盾女婿、革命烈士萧逸的照片,而萧逸穿的是解放军的军装。

            “国民党军官是什么样子的?你知道吗!?我同你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你们问统战部去!”

            茅盾气愤地说。

            又一个红卫兵嚷起来:“快来看这张照片啊!”

            原来这是苏联电影明星拉迪尼娜送给茅盾的照片。红卫兵也当作“封、资、修”的东西,在照片背面写上:“不准看!”

            文化部的一个群众组织听说人士“三红”红卫兵在抄茅盾的家,连忙派了几个人赶来,对那个红卫兵头头说,“我们来协助你们抄家。”然后,悄悄对茅盾说:“我们是来监视他们抄家的。”

            这伙红卫兵在茅盾家里乱翻了一个多小时,直到上面派来一个工作人员,才一哄而散。

            事后,中央统战部向周总理反映了这件事。

            其实,就在茅盾家被抄的8月30日这天,周总理已亲笔写了《一份应予保护的干部名单》,其中就有茅盾。随后,茅盾的家便有了解放军警卫。虽然他的处境日趋艰难,却没有再发生过抄家的事。中国作协里的大字报,也被集中到一间屋里,没有向社会开放。

            被抄家后的第二天下午,茅盾又接到通知,出席毛泽东第二次接见红卫兵的大会。气候突然由热转凉,而他没有多穿衣服,在天安六城楼上由傍晚五时站到七时,觉得“冷不可支,浑身发抖,乃于七时半返家,急服羚翘丸三丸,姜汤一盏,幸未发烧。”(8月31日日记)

            对于这场所谓“破旧立新”的红卫兵运动和“文化大革命”,茅盾在公开场合终缄默不语,内心却很气愤。他曾对亲属说:“他们那样搞,天怒人怨!”

            茅盾受到周总理的保护,家里有解放军警卫,“四人帮”的爪牙无法进去冲击,无法将他揪出来批斗。但“四人帮”对此很不甘心,时时寻找机会,企图进一步迫害他。

            1967年初,在所谓“一月革命风暴”的袭击下,文化部被造反派夺了权。全国政协瘫痪了。

            文联和作协被“砸烂”了。林彪、江青利用他们控制下的报纸、刊物,大造舆论。姚文元在“两报一刊”上发表《评反革命两面派周扬》,诬蔑茅盾是“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四人帮”控制的《文学战场》发表了长篇的《茅盾──大连黑会抬出来的一尊凶神》,诬蔑茅盾是什么“反共老手”、“反党的祖师爷”,还有什么“老右派”,等等。胡说他在大连创作会议上的讲话是“为被‘罢’了‘官’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叫屈,支持策应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势力的猖狂进攻“;提出要“砸烂这尊凶神恶煞,让他见鬼去吧!”随后又在《文艺战线两条路线斗争大事记》中,诬蔑他:“茅盾在会上对党和社会主义制度破口大骂,诬蔑大跃进是‘暴发户心理’。”

        五七、妻子亡故

            茅盾的夫人孔德沚,本来身体比较健康。虽然有点肥胖,患有糖尿病,但她心情开朗,笑口常开,楼上楼下操持家务,忙个不停。

            “文化大革命”的狂风暴雨袭来以后,她日夜为丈夫的命运担惊受怕,心情忧郁,头上白发增多了,体质日见衰败。除了糖尿病,又有了心脏病、高血压等疾病。加上营养不足,又得不到好医生的诊治,没有对症的好药。本来,治疗糖尿病的胰岛素,由茅盾托香港的友人买了寄来,“文化大革命”后不准再寄。孔德沚的病眼看一天比一天加重了。

            妻子沉疴不起,茅盾内心如焚。但在那个时候那样的环境里,他能想出什么办法呢?他能去找谁帮助呢?几十年战斗过来的革命同志、文朋诗友,有的已被投进监狱,有的自身难保。过去给他们看病的王历耕医生,也已被赶出北京医院。其他的医生不熟悉病情,难以对症下药。他每次拖着病躯陪妻子去看病,回来后全身像要瘫了一样。

            妻子看他为照料自己,气喘吁吁地楼上楼下忙碌,心疼地说:“德鸿,看把你累的,不要我的病没好,你又给拖垮了。”

            茅盾摇了摇头,安慰她:“不会的。你安心养病要紧。”

            孔德沚服药后睡着了。他望望妻子满头的白发,看看她脸上一条条的皱纹,不禁想起“文化大革命”以来她精神上经受的折磨。

            他们家有一只铜质台灯,灯架是一个裸体女神的塑像,女神双手向左右伸出,手上各拿着一个小灯。这本是一件工艺品。但是那次抄家时,红卫兵说它是“四旧”,勒令不准使用。

            有一天,儿媳陈小曼回来看到台灯上的裸体女神穿上了一件连衣裙,感到很好笑,便问婆婆。

            孔德沚说:“红卫兵说这是四旧,不让用,丢了又可惜。我才做了这件衣服给穿着,免得添麻烦。”

            1969年春天,经化验、检查,孔德沚的尿糖已得到控制,血压亦正常,只是冠状动脉硬化稍有进展。医生对茅盾说:“这是老人常见病,她七十三岁,没有大关系。”

            然而妻子比以前瘦了许多,“这是否与病有关?”他问医生。

            医生没好气地反问:“千金难买老来瘦,你不懂?”

            茅盾想,这话很对,老年人与其肥,不如瘦,她过去太肥胖。这下瘦了,也许是好兆不头。

            秋凉后,孔德沚更加瘦弱,而且下肢浮肿,只是血糖、尿糖仍然正常。茅盾天天服待她吃药,虽未见好转,也未见加剧。

            到11月,他发现妻子突然食欲不好,服了开胃药,才有所好转。年底,又食欲大减,手也浮肿,服了中药、西药,仍不见效。

            “今年一月中旬,体力益弱,行步须扶持,且甚慢,已不下楼。此段时间,连进医生三次门诊,医生只谓老年,积久慢性病等等。除服常服之四、五种药外,别无他法。”(致陈瑜清信)

            到1月24日,孔德沚白天昏昏欲睡,饮食不进,前半夜却不能入睡。

            有人对茅盾说,“这是酸中毒的现象。”他“啊”了一声,才觉得不妙,慌忙送妻子进医生急诊。

            此时,孔德沚已神智昏迷。经过验血,医生诊断为:酸中毒、尿中毒、慢性肾炎并发。

            抢救了十多个小时,无效。

            这天是1970年1月28日。孔德沚──这位茅盾一生的贤内助,终于抛开了老伴和儿孙,与世长辞了。

            对于已经处在风烛残年中的茅盾,这个沉重的打击,无疑是雪上加霜!

            妻子火化那天,茅盾悲痛欲绝,默默垂泪。他和儿子沈霜、媳妇陈小曼等七八个亲属,还有叶圣陶及其儿媳,参加了火化仪式。冷冷清清,唯有衣情与哭声。

            在致表弟陈瑜清的信里,他叙写了妻子的病情、医疗及逝世的情形后说:“德止七十三岁,未为短寿;观其病中痛苦,逝世亦为解脱,惟孙儿女皆未成立,她死时必耿耿于心也。”

            他还告诉表弟:“我精力大不如去年,懒动,即作此一书,亦辍笔数次方才写完。据此可想见为废物矣。”(7月7日信)

            后来又写道:“我自前年下半年就日见衰弱,去年德止病中,我强打精神,照顾病人,但自她故世,我安定下来,就显得不济了。现在上楼下楼(只一层而已)即气喘不已,平地散步十分钟也要气喘,医生谓是老年自然现象,无药可医,但嘱多偃卧,少动作。如此已成废人,想亦不久于世矣。但七十五岁不为寿,我始愿固不及此也。”(10月15日信)

            我把妻子的骨灰盒捧到自己卧室里,搁在五斗柜上。常常站到骨灰盒前,久久地凝视着,两行老泪禁不住潸潸而下,往事便潮水般地在他脑海中涌现。1949年解放后,新的生活召唤人们投身革命和建设事业。有一天,妻子向周恩来总理提出:“请您也为我安排一个工作,我也要参加革命!”周总理认真考虑后,回答好说:“好,我给您安排一个对您最重要也是最合适的工作,──照顾好茅盾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