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

                            夜间闻敲窗,起视月如水;

                            万叶正乱飞,鸣飙落松子。

            他觉得自己在新大陆发现了新诗人。他把诗抄寄胡适,令猜出自何人手笔。胡适答道:

              两诗绝妙!《风》诗我三人(任、杨及我)若用气力尚能为之;

            《月》诗则绝非我辈寻常蹊径。……足下有此情思,无此聪明;杏

            佛有此聪明,无此细腻,…以适之逻辑度之,此新诗人其陈女士

            手!(胡适《留学日记》)

            由此可见她不同凡俗的才气和情致。接着,陈衡哲便闯入了胡适、任叔永、杨杏佛、梅光迪、胡先驌等一群文人之中,她的创作才华,也便在这新的天地里展现出奇异的姿容。1918年,她在《新青年》上发表了新诗《人家说我发了痴》(第五卷第三期)和短篇小说《老夫妻》(第五卷第四期)。以后又相继发表了其他文字。

            短篇小说集《小雨点》是从她1917年至1926年的作品中选出来的,共收《小雨点》、《一日》、《波儿》、《老夫妻》、《巫峡里的一个女子》、《孟哥哥》、《西风》、《洛绮思的问题》、《运河与扬子江》、《一支扣针的故事》等十篇,初版时前有《胡序》、《任序》和《自序》。

            陈衡哲在《小雨点·自序》中说:“我既不是文学家,更不是什么小说家,我的小说不过是一种内心冲动的产品。他们既没有师承,也没有派别,它们是不中文学家的规矩绳墨的。他们存在的唯一理由,是真诚,是人类感情的共同与至诚。”又说:“我每作一篇小说,必是由于内心的被扰。那时我的心中,好像有无数不能自己表现的人物,在那里硬逼软求的,要我替他们说话。他们或是小孩子,或是已死的人,或是程度甚低的苦人,或是我们所目为没有知识的万物,或是蕴苦含痛而不肯自己说话的人。他们的种类虽多,性质虽杂,但他们的喜怒哀乐却都是十分诚恳的。他们求我,迫我,搅扰我,使得我寝食不安,必待我把他们的志意情感,一一的表达出来之后,才让我恢复自由!他们是我作小说的唯一动机。他们来时,我一月可作数篇,他们若不来,我可以三年不写只字。这个搅扰我的势力,便是我所说的人类情感的共同与至诚。”这段话,明白无误地说明了她写作的动机、经过、内容和风格,也道出了一般作家的创作规律。

            《任序》说,有文学天赋的人,做文学家的根本就算有了,“其余的便是他的训练与修养。作者是专修历史的人,她的文学作品,不过是正业外的小玩意。但她的文学作品却也未尝没有她的训练与修养,我们看了这十来篇小说,至少可以看出她文学技术的改变与进步。”又说她的创作有三点特色,一是技巧获得了相当的成功,二是作品中表现了锐敏的感觉,三是作者对人生问题有很好的见解。

            陈衡哲的《一日》,叙述学校一天的生活,生动、幽默,虽有一些小说的特点,严格讲,不算小说,充其量它是散文化的小说,但其意义在于它是这本小说集的起点。

            《小雨点》是一篇足能表现作者想象力的较为完整的象征小说,它和《西风》、《运河与扬子江》等篇一样,“是融合寓言、童话及天候气象知识于一炉的作品”,借助于对自然界的描写,寓意颇深,又极富诗情画意。这些篇章,其中有许多饶有风趣、清新的动人描写,令人难忘。

              小雨点的家,在一个紫山上面的云里。有一天,他正同着他

            的哥哥姊姊,在屋子里游玩,忽然外面来了一阵风,把他卷到了

            屋外去。

              小雨点着了急,伸直了喉咙叫道:“风伯伯:快点放了我呀!”

              风伯伯一点也不睬,只管吹着他,向地下卷下去。小雨点吓

            得闭了眼睛,连气也不敢出。后来他觉得风伯伯去了,才慢慢地

            把眼睛睁开,向四围看了一看,只见自己正挂在一个红胸鸟的翅

            膀上呢!那个红胸鸟此时正扑着他的翅膀,好像要飞上天去的光

            景。小雨点不禁拍手叫道:

              “好了,好了!他就要把我带回我的家里了。”

              谁知道那个红胸鸟把他的翅膀扑得太厉害了,竟把小雨点

            掀了下来。

              小雨点看见自己跌在一个草叶上面,他便爬了起来,两只手

            掩了眼睛,呜呜的哭起来了。

            在《小雨点》中,作者以极其流利、清新的文笔,把那些自然界的事物,都在不失其真的前提下,通通人格化,赋其生命和性格,小雨点,风伯伯,泥沼,河伯伯,涧水哥哥,海公公,青莲花,死池哥哥,太阳公公……都像活生生的人。当然,小雨点是主人公,通篇都在描述他的游历和冒险:从天上落到地下,如何由江河携带入大海,又怎样由太阳公公送回老家,后来为了拯救那株就要枯萎的青莲花而又落下,被青莲花吸进液管里。当青莲花由于自然规律而要死去的时候,天真、温柔、善良而又勇于自我牺牲的小雨点说:“青莲花,青莲花!快快的不要死,我愿意再让你把我吸到液管里去。”小雨点的形象是多么可爱啊!

            《西风》是一篇赞美秋色的作品,通过对秋景的描写,寄托了一层颇深的思想:厌恶龌龊的下界,热爱美丽的自然。那西风,“不是要到世间去败花打叶,摧残一切,却是不忍下界人们的思慕,要去安慰他们的。”西风和明月是希望永远相聚的好友。但明月为了要用她的光辉洗涤尘世的黑暗与不平,安慰失恋人的痛苦和寂寞,于是舍弃西风而到尘世做事,梦想尘世能是一座幸福的乐园。寂寞的西风也到了人间做事,吹红叶飞舞,让死水奔腾,陪伴失恋的少女……啊,西风也觉得自己是一个自由的使者,一个幸福的贡献者。

              下面的世界太恶浊了,住在那里的人们,只有下降的机会,

            没有上升的希望,所以我宁愿牺牲了红枫谷里的快乐,常常下去

            看看他们,想利用我这点爱力,去洗涤他们的心胸,并且去陪伴

            陪伴那比较高尚一点的人们的孤寂。

            这是《西风》里画龙点睛式的一段话。明月这种悲天悯人之心,实际上是作者对“缺乏自由和美丽”的现实不满。

            《运河与扬子江》,酷似一篇气势磅饶的散文诗,作者像在写自己,也是在写中华民族。它昭示人们要有志气,要奋斗,要战取光明。运河和扬子江的对话,富有精意,发人深思,简短有力。运河是人工的,生命是人们给的,所以“成也由人,毁也由人”;扬子江则不同,它把千山万岭“凿穿了,打平了”,生命是奋斗来的,因此,它的生命是“无人能毁的”。运河奴性十足,成毁由人,全不在乎,所以扬子江说:“快乐的奴隶,固然比不得辛苦的主人,但总远胜于怨尤的奴隶呵!再会了,运河!我祝你永远心足,永远快乐!”

            扬子江告别运河后,十分自豪地唱着歌流向东海。那结尾,很鼓舞人,使人想到中华民族的奋斗历史——

              奋斗的辛苦啊!筋断骨折;

              奋斗的悲痛啊!心摧肺裂;

              奋斗的快乐呵!打倒了阻力,羞退了讥笑,征服了疑惑!

              痛苦的安慰,从火山的烈焰中,采取生命的真谛!

              泪是酸的,血是红的,生命的奋斗是彻底的!

              生命的奋斗是彻底的,奋斗来的生命是美丽的!

            一反她文笔之细腻,这《运河与扬子江》却是一座爆发的火山,一腔炽烈的爱国之情。

            阿英说:“她的创作中所表现的思想,显然是代表了五四运动初期的青年的思想。对于人生的态度,虽然是向上的,虽然是奋斗的,究竟是不免于朦胧的。只晓得不满意于现实,只晓得为生活而奋斗,战术与战略,以及不幸的生命的起源,以及政治的,经济的,历史的背景,是不曾加以精细的考察的。就是这一时期运动的主要意义,是一种反封建的思想的民族资产阶级的黎明运动,很多的青年也不曾理解。五四初期的一般青年的心理现象就是如此。她所表现的,就是这个时代青年的潜在的生命的活跃的力的爆发,抗斗的生命的基本力量。”(《现代中国女作家》)在她的创作中所表现的思想是五四时期比较进步的表现。

            陈衡哲的创作中,基本上不以热烈的感情做墨水,而能理智地支配自己,她的作品不是自叙传,没有旧时代多愁善感的女性的形象,而是取材于广泛的人间,客观地描写一切事物。

            阿英说:“她的取材也不像一般女性作家的狭小,她是跳出了自己的周圈在从事创作。”(《现代中国女作家》,署名黄英;1930年,上海北新书局出版)贺玉波评论说:“她的作品里充满了为自由快乐而奋斗的精神,能使读者不满于现存的丑恶的世界,而有急进向上之勇气。若以整个技巧来说,那些作品也有相当的成功:就是能够利用自然界的景物,而作成象征的作品,并且能够利用难于解决的问题,而作成问题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