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一天晚上,她要去我在北京的住址,说打算到北京代我看看母亲。因为同情我,还和丈夫吵了架。最后她对丈夫说:‘我决不相信李纳是特务,如果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也决不连累你!’当时我感动得不能自己,在那样浑沌的世界,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人!”

            1968年,毒火正在中国的大地往纵深处燃烧;那年的严冬,李纳被押解到舒城县的小山沟里。她的任务是大雪天,到飘着冰凌的河里为全机关洗菜。她的手,一触到透心澈骨的冰水,就不停地颤抖。有时上山挑石头,还要在田头地埂上挨斗。不过农民并不买工宣队的帐,房东从不说李纳的不是,净是好话,遇到斗争她时,房东的女儿——虽然她是青年队长——从不去参加。

            疾风知劲草!这句古诗,是人生哲理的真谛。十年动乱,对一般人来说,尤其对那些受了冲击、打击、迫害的人来说,生活使他们认识了许多人,美和丑,在疾风、急流中,变得径渭如此分明,李纳对此感触尤深。

            一天早上,李纳挑着石头,在狭窄的田埂上迈着沉重的步子,由于她深度近视,更增加了行走的困难。这时,迎面走来一个挑石头的人。此人以前曾再三表示自己是她的朋友,如何关心她的生活和创作,李纳似乎也从不怀疑他的“友情”。在田埂上,李纳为了给他躲路,往旁边一闪,不料脚一软,人和石头一起摔到田里。这位与她共着命运的“朋友”,仅仅看她一眼,便挑着石头过去,连停一下都不敢。而这时,另一位不熟悉的“朋友”却慌忙丢下竹筐,把她从田里拉了起来,李纳说:“我发现,他眼里涌出了泪水。那一刹那,我突然加深了对人的认识……”

            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李纳每晚都要到工宣队的队部“学习”。她的住地离队部很远,路两面是河,夜里常有野兽出没。一到夜里,近视的李纳,什么也看不见,山路坡陡路滑,积雪又深,这使她寸步难行。一位好心的工宣队员可能出于同情之心,所以提议每晚派两名“棚友”送她回住地。这份差事虽苦,但在“棚友”们看来却是美差,所以争着送她。李纳回忆那段生活时说:“我走在雪地里,没有‘董超’‘薛霸’之流的押解,我们可以自由地呼吸,自由地仰望夜空的群星,自由地开几句玩笑,自由地背诵唐人诗句……”在没有真理和正义的时代,人生旅途中那一小段坎坷的山路,竟成了他们“囚犯”生活中的快乐之旅。

            当严寒残酷地袭击人间的时候,偌大的世界,总有春温的存在,总有好人用光明之心去温暖被冬天囚禁的人。在安徽农村,李纳有许多农民朋友。宣城县一位农村妇女远道来看她,一见到李纳,抱住她便痛哭起来;那感天动地的哭声使李纳鼻子一酸,也泪如雨下。后来,李纳说:“人类,除了少数恶棍,具有更美好灵魂的人,总是多数。人民是伟大的,可爱的,如果我写作,一定要写普通人身上的美好素质,歌颂他们大公无私、克己忘我及富于同情心的精神。我觉得,将他们可爱的灵魂揭示给今人和后代,是我一辈子的任务。”

            1976年,10月,是黑夜的结束,黎明的开始。这年的回月,痛苦使她欲生不能;而“四人帮”的覆灭,使她的心经历了比抗战胜利时那种喜悦还大的喜悦。搁笔多年的李纳又拿起笔来,1978年发表了《涓涓流水》,她的生命像流水一样又欢乐地在祖国的大地上奔腾起来。这期间,她修改、完成了写于1963年的长篇小说《刺绣者的花》(1979年连载于《清明》杂志,1981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出版后获1977—1984年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奖;同菡子合作,创作了电影文学剧本《江南一叶》(发表于1979年《钟山》第一期),还写了一些短篇小说。1982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李纳小说选》。

            《刺绣者的花》是李纳创作生涯中极为重要的作品。它是反映本世纪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发生在云南一偏僻小县——航远县的故事。小说通过女主人公绣花工叶五巧的成长,展示了这个小县急剧的历史变化。

            叶五巧是个聪明、美丽的女子,在“五四”运动后,被地主乡绅的爱子杜天鸿看中,娶为妻子。当大革命的风暴席卷全国的时候,杜天鸿便和与他家结为世仇的陈家的儿子—一他的好友陈永直携手奔向昆明,投身于反帝反封建的斗争。但不久,两人分道扬镳,杜到广州考入黄埔军校,大革命失败后成为国民党的反动军官,并遗弃了当年爱过的妻子;而陈永直则成为共产党员,回到航远县的彝族地区进行革命活动。

            叶五巧善良而热诚,在杜家虽受歧视,但曾将自己的全部热情倾叫;在杜天鸿的身上,舍生忘死地爱着他。她被抛弃之后,又把全部的爱给了独生女儿。她认为自己的不幸是因为没有学问,因此便决心把女儿培养成一个有教养的知识人——自食其力,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抗日战争爆发后,女儿在表叔陈永直的影响下成了革命者,这与她的意愿是相违的,但女儿是她的一切,失掉了女儿就失去了一切;她为了理解女儿,便走入了女儿的世界,在陈永直的帮助下,变成了一位自觉的革命者。于是,她又将自己的全部的爱给了革命。当时,杜天鸿是当地几个县的专员,而叶五巧的斗争对象正是她的“婆家”;“丈夫”及整个封建地主阶级。她忘我地做着革命工作,于解放前夕执行一项紧急任务时被捕,后即被杜天鸿下令杀害。

            叶五巧的形象是饱满的,有血有肉的。她成功地体现了中国劳动妇女的优美、善良、纯朴和自我牺牲的精神。她的真挚、忘我,正是中国妇女美德的核心。她活着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一生都将千花万朵贡献给他人,自己却被当作泥土受践踏,但最终她意识到自己是“人”,这时便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和生命都绣进了共产主义事业。叶五巧的成长是中国农民参加革命的典型再现,她的形象具有较深的社会意义。

            这部小说故事曲折、感人,边远小城的风情写得活泼、亲切,栩栩如生,作者的艺术风格得到进一步的发挥。

            在创作的道路上,李纳整整跋涉了将近五十年。她的作品不算多,已经出版的只有两个短篇小说集,一个选集,一部长篇小说,一部电影文学剧本(与人合作)及一些未辑集的短篇小说和散文。1979年,在全国第四次文代会上,她对我说:“我很难过,我的作品太少……”这句由一分谦虚、一分真情、一分自勉组成的话,她对我讲过多次。但每次都使我痛苦地思索很多:社会应该给作家创造条件,让他们写出无愧于时代的作品……然而她的生命无故地被减去了十岁。

            她在《李纳小说选·自序》中也说:“重新翻阅我的短篇小说,我真是惶恐不安,好像一个母亲,看到久别的儿女竟是那么孱弱,那么丑陋,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说真话,自从我发表第一篇小说起,……我多次感到我走的是一条力不胜任的路。走这条路,不但需要刻苦,还需要才能。我后悔挑选错了,应该及早回头。可是爱上这一行的都知道,既然爱上了,就永远也放不下这份感情。”她还把作家们比做去赶集的人,说“和我一同起步的早已跑到前面去了;比我后起步的也已赶到前面去了。我怀着喜悦和感激目送他们。”

            一个作家,当他成名之后,很需要这份谦虚,永不固步自封,时时想着无止境地贡献自己的精神。李纳正是怀着一颗艺术家的良心去进行创作的。她是在用“心”写自己的人物,“描写普通人的生活,揭示他们的精神美”的。“作家应该寻找人们心灵的珍珠”,李纳正是这样一位踏踏实实、兢兢业业的寻找者。当这篇文章结束时,我又想起了李季的话:“李纳是有才华的,但才华的发展并不顺利。你看这场‘革命’(指‘文化大革命’),几乎把她扼杀。现在好了,你瞧吧,她一定会写出佳作,以飨读者……”

            1984年12月,第四次中国作家代表大会,她被选为第四届理事会理事,那时她是作家出版社的编审。离休后在家读书、写作,相继写出了纪实长篇《朱丹传》及一些散文。1995年4月11日她在给我的信里说:“自朱丹去世,接着相依为命的母亲又撒手离我而去,我的生活中一下少了两根支柱,在情感上简直有点难以承受。但,人总要活下去,而且既然活着,就要活得像个样子,所以也努力拿笔,写点什么。这倒不是为了出版,而是为了安慰自己。”

            诗人李季早已仙逝,但他的预言还在我的记忆里。李纳虽然远离了一会儿热闹一会儿沉寂的文坛,但她还在生活的大海里,自得其乐地打捞着属于文学的珍珠……

                                                1980年10月26日

                                              1995年5月1日修订

        郑敏

                                          孙瑞珍

                                            一

            十多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香港的一本文艺杂志上,读到女作家钟玲写的一篇评论,题目是:《灵敏的感触——评郑敏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