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他通过关系,在报社了解到小说的作者“胖实”就是杲向真,于是把她叫到他的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手枪,啪的一声扔到桌上吓唬她,阴着脸,恶狠狠大发雷霆:

            “你为什么写那篇小说?”

            “我反对贪污。”杲向真泰然回答。

            “你侮辱人格,破坏我的名誉!”

            “小说的人物是虚构的,”她解释道,“我到队里还不到两个月,和你接触很少,也不了解你。”

            “现在你不是我这里的队员了,我宣布开除你。”这时,一只皮毛油亮的肥硕大花猫从里屋跑出来,在他的腿上踏着,竖起又粗又长的尾巴咪咪地叫着。这是医疗队里人人皆知的他用救济病人的奶粉喂大的猫。

            “你被开除了,走吧!”他下了逐客令。

            “不!”杲向真寸步不让地说,“不用你开除,我不干了!”

            杲向真像自由的鸟儿一样,高高兴兴地离开了那个医疗队。她的感情激荡着,没想到文艺作品有如此大的力量,竟使人觉得和她写的小说里的人物相像,愤怒成这样!

            以后,她一面在中学教书,一面以儿童生活为题材进行写作。

            四十年代初期的桂林,她认为是她在文艺创作上的黄金时代。这时,她认识了邵荃麟、葛琴、聂绀弩、骆宾基等作家,他们都热情关怀和鼓励她创作。1943年至1944年,她写了十几篇反映旧中国儿童苦难生活的短篇小说,发表在文化供应社出版的《青年生活》和《新道理》上。这些作品,于1949年由文化供应社汇集成册,取名《带臂章的人》,以“杲岚”为笔名出版。

            湘桂撤退后,她辗转到四川,先在达县省立中学任教一年多,1946年8月,到重庆市立医院当助产士。在这里,她接触了一些同事们的孩子,以小小说的形式写了《小鹰》等儿童生活故事二十多篇,发表在聂绀弩编的重庆《新民报》副刊上。这时期她还发表散文,并以“万尼亚”笔名发表诗歌。

            在这座医院里,她组织了文艺小组,学习进步书刊。1947年1月,重庆市举行反饥饿、反内战的示威游行,她组织医院的医务人员捐款、救伤和慰劳。这次募捐的款目和名单登在《新华日报》上,她用的名字是“向岳”。为此,院长把她调遣到重庆南岸龙门浩莲花山卫生所去工作,算是对她的惩罚。但在这个“世外”的社会里,她却找到了真正的生活,接触了在大城市里难得遇到的人和事。

            这个卫生所在山上的一座庙里,后院住着被关押的人和许多看管犯人的士兵。杲向真在那里只工作了半年,却胜过了好几年的生活。她所接触的不少人的形象,至今还活跃在她的记忆里:“有一个被打伤了的青年人,每天被看守的士兵押来换药。这个年轻人的手指和脚趾都是黑的,现出严重的溃烂和脓肿。一次趁看守不在跟前,我问他犯了什么罪被吊打成这样,他告诉我他是种地的农民,被国民党抓去当壮丁,他不愿打共产党,开小差被抓住了。他们拴住他的手指和脚趾,脸朝下吊起来往死里打……在这里,我也看到了凶煞恶神似的保长。他的老婆难产,但他舍不得花钱送她进医院,把我找去了。当我说明卫生所没有处理难产的设备,劝他立刻把产妇送到医院时,他竟跳起脚来骂了我许多难听的话,还说我白拿了公家的钱,我走远了,还听得见他站在门口叫骂的声音……”在那里,她还见到一贫如洗、无力求医的老百姓,他们那牲口棚般的住所、饥饿的面色、无助而绝望的眼神……这一切都刺激过她,使她心底原有的朴素的爱憎,变得更强烈。后来,在她发表的《母亲》、《母婴篇》以及《你好啊,故乡》里,都有这一时期生活的浪花。

            1947年10月,她到了成都,编辑新创办的一家进步报纸《西方日报》副刊《西苑》,直到该刊被四川反动当局查封为上。她把《西苑》作为斗争的阵地,发表了不少作品。这时期她以“向真”的笔名发表小说和散文,以“二丫”的笔名发表杂文,以“高抗”的笔名发表诗歌。

            1949年底,她兴奋地迎来了成都的解放,开始了新的生活,不久即到《川西日报》任副刊编辑,并被四川省文学艺术工作者协会吸收为会员。1950年春调到北京,在《学习》杂志社编辑部工作。1951年10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实现了她多年的愿望。这年冬天,她到四川渠县参加农村土地改革运动,进一步熟悉了农民过去悲苦的生活,扩大了视野。1953年到中国作家协会工作,参加张天翼、谢冰心领导的作协儿童文学小组的活动,在创作上,他们给了她许多关怀和爱护。她也一直把老作家陈伯吹视为老师,在给他的信里说:“虽然你没有在课堂上给我讲课,但是当我在创作的道路上彷徨的时候,是你鼓舞了我继续前进,当我对创作消沉、失去信心的时候,你给了我热情的关怀和亲切的督促,你是我真正的老师!”

            这一年,她在解放后写出第一篇小说《小胖和小松》。初稿得到了邵荃麟、葛琴的肯定,并鼓励她多为孩子们写些东西。当这篇优秀小说在1954年1月号的《人民文学》上发表了的时候,她正在月子里。朋友们向她祝贺,说她生了一个儿子,又发表了两篇作品(另一篇是关于介绍一本列宁著作的文章,发表在《学习》杂志上),于是她把作品里小主人公“小松”的这个名字送给了自己的儿子。

            《小胖和小松》发表后不久,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便出了单行本,后来天津、上海、北京的各大出版社都把它收入了选集。这篇小说写出了新社会人和人之间的亲密友爱的关系,作者用一系列精彩的细节描写,织成一个十分生动感人的美好故事,小主人公的形象与性格栩栩如生,鲜明、生动地表现了人关心人,人人爱护下一代的主题思想。关于这篇小说的创作,杲向真说:“故事情节是虚构的。小说的形象主要是从我的大儿子小林身上吸取的。有一次我的女儿和一个比她大一点的女孩到王府井买东西,回家时天黑,两人在路上失散,大人沿路去找,在金鱼胡同西口的交通警察岗上找到了她。那时的十字路中间有一个大圆盘,交通警站在圆盘上指挥交通,我女儿就坐在那个大圆盘上,忙碌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等着值班的警察叔叔下班后送她回家。在写《小胖和小松》时,我把人物、环境都变换了。我觉得在公园里,主人公有更广阔的天地展开活动,使人物的形象和性格得到充分的表现,使人物更加真实、丰满……”

            这篇作品在1980年全国儿童文学评奖中获得了一等奖。

            生活是创作的源泉,作家是不能离开生活的。杲向真虽然没有机会长期地专门深入生活,但她也从不放过一切可能有的机会。1955年后,她曾在北京棉纺二厂深入生活,先后担任过该厂党委委员、团委书记和子弟学校校长。在子弟学校,同老师和天真活泼的孩子交了朋友,工作的责任心和生活的乐趣,作家的灵感和童心融为一体,孩子们的性格、美好的思想感情,都一起涌到了她的笔下。这时期她一连写了《春天》、《向日葵是怎样变成大蘑菇的》和《节日的礼物》等引人入胜的儿童短篇小说。其中后两篇,都是在生活的直接启发下写成的。她想在院子里种点向日葵,见人家种的长得老高,花盘结得那么大,很是羡慕。可是别人劝她甭种,说种了也是白种,一长出苗来就会被院里的孩子糟踏了。由这点启发,再加上平时接触的生活,当它们一联系起来,便构思成著名的《向日葵是怎样变成大蘑菇的》。《节日的礼物》是作者受自己的生活启发而写成的。杲向真说:“在王府井大街上,我看见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坐在玩具店外面的地上嚎哭,一位农村妇女拉他,他怎么也不肯起来。我问她,孩子哭什么,她说他要买玩具。我说:‘你就给他买一个吧。’她着急地说:‘拿什么买呀!我们一大早打农村来,扯了些布,回去还得坐车呢!:孩子继续哭闹着,我叫他们等着我,便急忙进玩具店买了一辆鸭鸭车送给了孩子。他立刻不再哭了。当那妇女还没有从惊讶中醒悟过来,我已经挤进了人群。后来我把这件事加以虚构,写了这篇小说……”

            大地上的路是曲折的,生活的路尤为坎坷……

            1956年,杲向真出席了全国青年文学创作积极分子大会,同年调到北京市文联工作。正当她的生命充满了活力、奋发向前,在儿童文学这块园丁不多的园地上勤奋耕耘并有可喜收获的时候,她遭到了被开除党籍的错误处分。就因为在1957年整风时,她对市文联的一位领导工作上的缺点提出了意见,到1959年反右倾运动中,虽未被补划为右派,却遭到了报复。

            那时候,有口不能言,徒有一根舌头,她在党中央的身边,却找不到母亲。她永远不懂:“给领导提意见,为什么就是反党!我如堕五里雾中,我痛苦、茫然。从此,我背上了‘反党’的包袱,羞于见人。在家庭里也抬不起头来,觉得委屈了孩子。我把自己和世界隔离起来,成了真正的孤儿。也从这以后,我变得更喜欢孤独和沉默寡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