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蔚蓝的河面上,阳光像火蛇一样。小船的箭把它撞碎了,随人蛇的幻灭,水面上迸发了无数的金点,颤抖着,揉碎着,耀得人眼发花。在晚霞的辉映中,雪白的鸭子,迎着落日,在水面上扑着翅膀,拍着羽毛上彩色缤纷的水珠……”(《鸭官陆文骏》)这里写陆文骏上任后到河里放鸭子的情景,实际上是写他的心清。“……屋里刷得四白落地,大红的木器家具,使人耀眼欲眩,炕上新毡条,新被褥,墙上挂着奖状、大美人的画片,桌上摆着半导体收音机……”这么平实、亲切的几笔,使人感到这是多么真实的农家景象!但这只是《骨肉》中语言的一个方面;另一方,在其结尾,我们又读到:“我又流下泪来,但这是欢乐的眼泪,我真要擂起胸膛,向故乡的山川宣誓:我骄傲我有一个农民的儿子,留在这片美好的土地上传宗接代,让他成为真正农民的骨肉,替我报答抚育我的农民!”这又是何等豪迈!而又一转:“夜色清凉如水,天街澄澈晶莹,我如醉如痴地伫立在月光之中……”又把我们从感情波涛里,推向冷静,悠远的思索中。

            这些语言,这些描写都不是孤立的。它同整个作品的背景、人物、性格、结构组成一个整体。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但不是文字游戏),没有成功的语言,便没有风格,没有成功的艺术。仅从这里顺手拈来的例子,可以看出柳溪语言运用上的功力。

                                            八

            由于历史的原因,柳溪后来的文学成就,主要表现在中长篇小说创作方面。她的《生涯》、《四姊妹》、《彩凤凰》,都是跨度大、背景广、人物多,维系着中国波澜壮阔的历史进程的中篇小说。这些作品,如同一组生活和时代色彩浓烈的油画,从中不仅可以看出一个家庭的兴衰、个人的沉浮,还可以看出国家命运的变迁。

            柳溪说,她最关心的,是女性的命运。那一群性格各异、鲜明、丰满的女性形象,就是她中篇小说的主要成就。

            在中国文学史上,从《诗经》、《孔雀东南飞》,到《窦娥冤》、《西厢记》、《红楼梦》,直至本世纪二十年代开始的新文学,关于女性命运的诗歌、戏剧、小说,可以开列出很长很长的书单。妇女是社会的两个主人之一,是人类历史两个缔造者之一,但是她的命运,几乎从来都很不幸。在我们的生活中,没有谁能同母亲、爱情、家庭分开。作为“人学”的文学,带着强烈的正义感、同情心和感情色彩,关心她,歌颂她,表现她,则是义不容辞的、天经地义的力。柳溪的经历和遭际,决定了她后半生创作的题材。但是生活的多样性、复杂性、地域性、社会性、时代性,制约着人物的性格、思想、观点、感情,因此,“人”便永远不会是一种模式。于是,柳溪笔下便有了吉悒兰、高婵、高婕、高妤、素娥,以及高殿臣的几个老婆等等不同的女性形象。“我们从这些小说中看到了柳溪,看到了她的思想,气质,生活态度,政治观点,爱与憎,喜与忧”(刘锡诚:《在重新执笔之后——读柳溪中篇小说有感》)。是的,我们在字里行间看到了“作者自己的遭遇、感情和血泪”,更看到了一个风云变幻的岁月——由许多人组合起来的命运。

            《生涯》,作者是以泣血泪的感情,悲怆地写下的一部小说。主人公吉悒兰的旷世苦难,从社会的角度,真实而形象地反映了历史。

            1967年,——文化大革命最疯狂的岁月里,吉悒兰在死神面前,似乎是于弥留之际那种昏沉的思绪里,像梦一样回忆了苦多乐少的一生。她一生下,就死了母亲,于是便开始了白眼和打骂的折磨,还当过人家的使女;但她反抗过,寻过死。一个偶然的机会,在超龄好几岁的情况下上了小学,从此算结束了苦难的童年,但又进入了不幸的青年时代。她的恋爱生活,不是上当受骗,就是被抛弃。她向往革命,追求光明。参加革命后,那个分配给她的丈夫,竟在她政治上受屈辱的时候,落井下石,残酷地践踏道德和良心,以“假离婚”的欺骗手段,使她失去了家庭和子女。婚变给她的灵魂带来了至深的创伤。接踵而至的,又是被打成右派分子、劳改、大病、血崩和那魔鬼文化大革命……这是一个“特殊而真实”的人物的一生。

            善良的吉悒兰,执著的感情和信念没有得到公正的对待。她受污辱,受欺骗,受屈辱。这是历史的无情,社会的残忍!

            但是在吉悒兰的悲剧命运中,她是一个强者。因为,从小就不屈服于后母的淫威,一直追求她所追求的一切。她一直生活在逆风和暴风中,但从来没有倒下。我喜欢吉悒兰自杀未遂后的富有个性的语口:

              在外祖父家那个自灭未遂的痛苦场面,给了我这个幼小灵

            魂一个处世哲理:有自灭的勇气,就应该有求生的勇敢,把那股

            勇气运用到求生的欲念上,你就能冲破一切软弱的怯懦的念头

            而坚毅地活下去。这思想一直在我的心灵上,占据着一个重要的

            位置,无论是我少女时代失意的痛苦,少妇时代不幸的婚变,以

            及投身火热的革命斗争后,在残酷无情的政治斗争中,被卷进灾

            难的漩涡,弄得家破人亡和夫离子散,我也没有再自杀过……

            这是她从人生的苦酒中提炼出的认识和精神,是她性格和形象中闪光的东西。话又说回来,她毕竟是一个社会的人,活生生的人,作者也写了她的幼稚、上当、受骗的弱点、过失和悔恨。这,便是她——一个弱者的表现。在一种据有统治地位的社会力量或集团面前,个人毕竟是弱者。你即使拥有光芒万丈的真理,或是正义的化身(从长远的历史观点来看,真理和正义永远是强者、胜利者),在短暂的时间或时期,也很难扭转颠倒的乾坤。吉悒兰曾是这样千千万万个“牺牲者”中的代表,最后,她只是个被解放的“胜利者”。假如不是十月的春雷劈开了暗夜,那轮光芒四射的新太阳,也不会冲过云海,喷薄而出,吉悒兰也不可能得到新生。

            柳溪的《生涯》,具有最明显的“自传性”。这从主人公吉悒兰身上,一眼便能看见作者的影子(当然,《四姊妹》中也有作者的家世,高婕身上也有作者的影子),但我们不能说,这位文学形象就是柳溪,那样就会降低文学作品的社会价值。柳溪本人在其中篇小说集的《后记》中说:“众所周知,历史上的许多著名的作品,差不多或多或少都有作者自己的影子,我这个落伍掉队的女兵,自然也不例外。读者可以从中听到我真诚的呼喊。”又说:“《生涯》,可以说是我的‘自传性’小说,而‘自传性’,并不等于就是‘自传’,它毫无例外地是进行了某些符合文学规律的艺术加工。……我想,文学作品它自然是描绘人生的,甚至也写了作者一些个人遭遇中的悲欢离合,但它仍是文学作品,而不是真实的传记。”这是作者坦诚的自白。作家冯骥才在柳溪的《关于中篇小说〈生涯〉的一封信》中,在谈到自传性小说时写道:“……自传性小说所描写的内容,大都是作家亲自经历过的、切肤感受过的、浸透着本人的真情实感。对人物、场景、环境、心理的描写,常常不靠想象,而凭回忆。各种细节招之即来。人物都有着活生生的原型。作家写起来就会很动感情,也很便当和自如。……作家写这种小说时,只要把过去生活中闪光的、有价值的片断提出来,做些加工,连缀一起就成了。”这些意见,是颇有见地的。当然,既然是“小说”,不仅要有艺术加工,还得有顺情合理的虚构。这在创作,是允许的,必不可少的。柳溪的《生涯》,就是因为浸透了浓厚的“自传性”的色彩,又把主人公的命运融入社会的大风大浪的流程之中,才使它有了震颤读者心灵的艺术效果。

            《四姊妹》是《生涯》的续篇。它的背景与《生涯》基本一致,仍然是中国解放前后大动荡的社会生活,描写一个父亲、三个母亲、四个女儿这样一个家庭的兴衰与沉浮。四个女儿是中心人物,她们截然不同的人生旅途,不同的命运,真实而形象地再现了中国社会的变迁。

            地主官商高殿臣的四个女儿是四个完全不同的形象。高婵,“嫡出长女”,平时总是带着她母亲的庄严,举止雍容华贵。她性格孤僻,我行我素,终生信奉独身主义和科学救国。解放前夕,当一些人纷纷逃亡美国,或想逃而不能的时候,她却抱着为中国妇女服务的目的,从美国留学毕业回到北平。她说:“我是一个医学科学工作者。我用不着问今天是国民党,明天是共产党!我的信条是居里夫人的名言:科学是不分国界、阶级、种族的,科学无祖国。它应该打破狭隘的局限,服务于全人类!”作者并没有让她说大活、空话,她是一个典型的不问政治的旧知识分子的形象,富有正义感,喜欢高婕,讨厌高娟……

            高娟,长得丰姿绰约,很会眉目传情,忸泥作态,懂得在什么场合应像花一样张开笑脸,在什么场合应庄严、肃穆。学生时代,她是有名的枝花,在去新京参加清朝末代皇帝“选妃”不中后,便与伪满大臣结婚。抗战一胜利,就急忙易主,当了国民党接收大员的第十一个小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