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代表团到巴黎后一分为二:黄宗英、西戎、方冰、刘剑青等人由法国华人接待,张抗抗、北岛、舒婷、傅天琳、孔捷生等人由法国接待。

            我和他们同一天到达巴黎。他们之中,有的是朋友,有的是熟人,有的只是神交。

            我到巴黎一下火车便直奔会场。张抗抗、北岛、舒婷等正在回答与会的法国朋友和中国留学生的问题。挨着我的是大名鼎鼎的林希翎,她正拿着一本刚在香港出版的《林希翎自选集》和一份打印好的《致邓小平万言书》向一位新华社记者述说着什么。会后,我同张抗抗等人说话,这时才知道黄宗英等参加了华人侨界为他们举行的欢迎会。我送张抗抗舒婷他们每人一支一尺长两个手指那么粗、巴黎最大的圆珠笔作为留念。这如椽巨笔自然包涵着我一份心情,意思是希望他们以后写出伟大的作品。

            会后我到中国作家下榻的王子旅馆找黄宗英,但她还没有回来。我只好留言给她,并留下我在巴黎的电话。作家们在法国安排的行程十分紧张。要想抓住他们颇不容易。不过巴黎的电话总算没有使人失望,我和黄宗英通过电话,也算见面。她让我同他们一起游览巴黎,而我的计划又不允许。这样,只好等以后再见了;于是,我要送给她的绘有达芬奇名画蒙娜丽莎的瓷盘,也只好保存在我身边。

            又是几年过去了,黄宗英的消息时常见诸报端。她在《人民日报》上以“云中走笔”为题,连续发表她在中国最大的实验田——深圳特区——的所见所闻所思的文章。可以说在作家队伍里,她是最早置身于时代潮的一位勇士。她在“题记”里说,人家说她是属云的,可是云也有脚,而自己,闯天涯,游海角,连个永久通讯处都没有。那时她在蛇口还办了一个影视公司,还办书店,任广东蛇口工业区主耀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对于人生,她信奉“人活着是为了给,不是为了取”,又遵循“义所当为,毅然为之”。她是一位奋斗型的拼命三郎,心里只有事业没有自己。她从法国等处朋友那里筹集了一笔巨款,不料竟被一位神秘失踪的香港合作者拿走了,于是她的梦想成了梦,文坛和新闻界便有了走红数年的大新闻。她还有过一场官司。虽然她的事业受到致命的打击,精神受到创伤,但她没有停止她的艺术活动和创作。1987年,春末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她的电话,说她就在我们北京语言学院。她是在我们学校拍片子,住在一间普通的学生宿舍里。我请她到家里吃饭都挤不出时间,就在摄影棚随便吃点什么。再后来,中央电视台播放那部大型纪实影片《长城》时,在长城上,风尘仆仆,又看到了她的风采。

            我又想起了黄宗英,是在我看见那枚木瓜的时候。不知她在何处?她是云,真在天涯海角耕耘吗?

            当我结束这篇小文时,赫然发现1993年12月11日《光明日报》上,刊有女作家韩小蕙写的《月如无恨月当圆——与冯亦代黄宗英共度良宵》的新闻特写,为我找回了黄宗英。几位文坛老友——杨宪益、范用、邵燕祥、许以祺,还有丁聪、沈峻夫妇及周明、池莉等人,由张洁张罗,并在自己家里,水酒几杯,把酒吟诗,一起为这“历尽沧桑人未老”、暮年途中相遇相知的两位老友一对新人祝贺新婚之喜。这消息令我兴奋,即给小蕙打电话,索要黄宗英的电话号码。号码到手,又即打电话,是冯亦代接的。冯先生与我1978年认识,所以彼此并不陌生。我打电话一是祝贺他们,二是想和黄宗英通话。那是晚上,我们的生活早已是万家灯火闹京华了。冯先生告诉我:“真不巧,黄宗英学英语去了。”“在什么地方?”“北京师范大学……”“几点回来?”“大约9点……要不让她给你打电话吧。”“还是我打吧。”一天之后,我们终于联系上了。“老阎,我刚回来。”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响亮,同十年前没有两样,“正说要给你电话,你的电话便来了;是不是这也是一种什么心灵感应?——你看,这也是说曹操曹操到嘛!”在电话里,她给我滔滔不绝地说起我们在四川成都的故事,讲起她在那里跌交造成的骨折,还说到徐迟夫妇。

            放下电话,立在窗前,心里像三月春风掠过的湖面,又像春日铺满绿草鲜花的田野,好一个自然形态的平静世界。眼前是彩色的夜,是看不见的大山,身后是市声沸腾的北京;远方仿佛突然驶来一叶小舟,划破心潮的平静,使我陷入沉思。我看见满头白发的黄宗英,急匆匆,招招手,说了一句什么格言,然后笑一笑,从我眼前走过;我知道,她又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她不停地走路,不停地工作,不停地思考,生活属于她,世界属于她。两天后,她给我一信,还有几张照片及一纸《断章残句》:

              往不懂的地方去,往对我十分陌生的地方去。

              想做什么就立对去做,像闪电之后紧跟着炸雷。

              能一边呆着,就一边呆着是美德;该一边呆着,就一边呆着是文

            明。

            断章不断,残句不残,——这是她的性格和人格,岁月和生活终把黄宗英熬炼成一位思想家。展读信后,我又想起那个晚上,在成都告诉我的她脱口而出的家训:

                骏马登程奔四方,任尔到处立纲常;

                身在异乡犹吾境,人在他乡立故乡。

            这一次,她在寄我《自述》里说:“只做别人无法代替的你做的事,少做或不做人人都能作的事。”“一个人,干什么,有生存环境和时代震幅的影响;而不干什么,则是理性的选择。作为人,一生的交待,做了什么是‘物体’,不做什么是‘砝码’。”最后说:“归隐书林,还我本性,勤习‘针黹’是此时此际我的梦。”

            也许她真的累了。但我深信黄宗英就是黄宗英——她是云,她到哪里,哪里就是故乡,无论到哪里,都会有收获;她是艺术的绿荫,是精神的雨露,……

                                              1993年12月11日·北京

                                                1995年2月19日修订

        茹志鹃

                                          孙瑞珍

            勇于攀登的人,总有希望到达光辉的顶点,茹志鹃就是一个不畏险阻,在崎岖的小路上顽强攀登的人。

            二三十年代,她伴随祖母、哥哥在死亡线上挣扎,孕育了执拗、坚强的个性;四十年代,她在革命熔炉里千锤百炼,锻造成一名无产阶级的先锋战士;五十年代,她在和煦的阳光下,踏上了文艺的征程,在编辑工作之余,坚持业余写作;六十年代,她跨入了名作家的行列,同时也经历了困厄和不幸,近一半时间完全搁笔;七十年代,在风浪的冲击下,她变得更加深邃、成熟、冷静、坚毅。严冬之后,又开始了新的攀登,终于开拓了创作的坦途,完成了创作风格的突破和飞跃。

            几十年来,她顽强探索、孜孜追求,努力采撷生活中的美,着意塑造平凡而高尚的人物形象,奋力开掘从一朵浪花到大海的深度和广度,不断创造、发展与众不同的艺术风格。

            从心灵的微笑到深沉的思索,茹志鹃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她留下的深深足迹,记录了时代变异和创作上的迂回曲折,思想上的矛盾痛苦、向往和追求。

                                一、祖母,世上唯一的爱

            茹志鹃,1925年10月30日(旧历九月十三日)出生于上海,祖籍杭州,上面有四个哥哥,她是全家最小的一个。当这个最弱的幼女来到世界上时,家庭已经破落,父亲把老家的房子卖掉了,祖上的茧行也早已倒闭。当时全家的开支全靠姨母接济,姨父是日本三井银行的副董事长。她的父亲是一个整日吃、喝、嫖、赌、吸鸦片烟的浪荡子,什么事都不会做。她三岁时,母系便因患白喉去世了。姨母看透了父亲的败家相,觉得茹家是个填不满的坑,便先后领养了大哥、三哥二人,其余丢下不管了。父亲怕这个家重负于他,便孑然一身,不辞而别。留下年迈的祖母和幼小的兄妹,从此,她们在祖母的带领下开始了寄人篱下的孤苦生活。奔走于沪杭两地,投靠上海的姨母和杭州的姑母。时间久了,姨母、姑母也自觉“包袱”沉重,便不约而同地踢起皮球来了。姑母借口家里有一位严厉的婆婆,拼命地将老人、孩子往上海推;姨母则认为老人应由亲生女儿抚养,硬把他们往杭州踢。于是,幼小的茹志鹃便跟着祖母挤在三等火车车厢里,每年在沪杭路上往返数次。其实老人和孩子需要他们照顾的实在是微不足道,只是找个栖身之所罢了。在杭州,他们跟着祖母糊火柴盒、磨锡箔;在上海跟着祖母到别人家里翻丝棉、做女佣,或坐在一无所有的灶披间里钉钮扣、缝贴边。茹志鹃犹如石缝里的小草,在挤压中顽强地生长。穷困、孤寂、冷遇和白眼,铸造了她独立不羁、自强不息的个性。

            悲戚和辛酸伴着茹志鹃步入少年时代。1936年十一岁时,随祖母和四哥住在上海普志小学楼上,强烈的求知欲催促她在该校上了小学二年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