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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

        日日夜夜,在车厢里昏睡着。

        也不知过了几时,忽觉身上火灼般的温度降低了些。一股清凉像自九天之外抑或九泉之底神秘地潜入,无形的冰龙,周身环绕飞舞熨贴。那寒气丝绸般在全身滑落,轻轻褪下带去了难耐的燥疼。

        夜明睁开眼睛。听到骡子低叫一声,车身吱吱作响,晃了几下然后止步。

        闷热的黑暗中透进一线流光,湿风吹进来。难以言喻的疲倦像潮水涌上来,突然淹没了她。

        浓厚的水气。咸的,清涩的微腥,带着触摸新鲜伤口般的甘美,无数白银刀片,纤薄细小,遍体相割。仿佛所有的毛孔于一刹那间全部敞开,生命的汁液倒流进来。

        夜明觉得自己像个冰雪人儿一般,就这样哗地一下,碎裂了。变成晶莹的流体,融融泄泄。这一刻,她只想睡去,不再醒来。

        流光里浮现燕云的脸。

        他搴起车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你愿意跟我一起出海么?”

        夜明抬手挡住车外排山倒海涌进来的清晨。淡绿色晨光轻柔缥缈,于她却似当头倾碎琉璃宝殿,煌煌光华灿烂,劈头盖脸地扎来。她一扭身伏在角落,如同鬼魂,见不得天光。

        “我们……这是到哪儿了?”她颤声问。

        “过了幽州。快到渤海湾了。这里叫杨花镇,我才刚打听过,离海边还有十里。”

        他探身入内,两臂穿过她身子底下,轻轻横抱起来,一面简短地说:“我要出海办些事,你可愿意跟我去?”

        她由着他抱出车去,那些话听在耳里,倒像是梦魇住了,清醒白醒地躺在床上,周遭人走来走去,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再动不得一个手指头、说不得一句话。他已将她抱在手里,站在小镇一条背静的街上。

        这时分天刚蒙蒙亮,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鸟儿扑喇喇拍翅,冲破湿寒空气飞去了。偶尔鸣叫一声,如梦如寐。

        ……是的,那是近海才有的空气。

        风里仿佛挟着半干的盐粒,掠过皮肤,留下终日微黏的潮气。

        像一缕返魂香过。

        夜明双手攀在他脖子上,转动着眼珠。里头,湛黑深处一点墨蓝的瞳人,渐渐恢复神采。

        她的魂魄回来了。她无言地望着男人,点了点头。一阵湿风吹过,长头发呼呼地飘扬起来。

        此日。他将她救出熔岩火狱。

        “累不累?该进去歇歇了。”他看着前方,扬起手,鞭梢儿在空中虚虚一抖,爆出清脆声响。如雪地里枝条上轻坼第一朵梅花。

        她微笑着摇头。才不过半个时辰。自从来到这小镇,她的精神迅速健旺起来,简直像服了仙丹。她不肯再躺在里头,执意要和他同坐在车辕,让那咸湿的风畅快地通过她。

        燕云担心她久病未愈,难以支持,然而她一定要,攀着车辕,轻轻地向一边推他,叫他腾出个座儿来。

        燕云略带惊谔地望着拧起眉毛,似乎有点不耐烦的女人,一时她又转到前头,伸手拍拍那匹骡子的脑袋,认真地盯着它温顺的大眼睛仿佛头一遭看到它。从没见过她这样轻快的神态。

        这忧郁、隐忍、弱不禁风的妇人,怎么忽然间年轻了十岁,她的眉眼、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舒展开来,蒙蒙透露出橘色暖晕。像一座冰冷绝美石像,被仙人点化,她手牵裙袂从座子上走下来,一个旋身,活了,呼吸吹动着发丝……啊,她向他走过来……燕云侧过头,身边的女人瞳孔里闪烁着明亮湿润的光点。此刻,她与他同驾而驱,并肩而坐。春风鬓影,杨柳如丝。

        燕云尽量向边上挪挪,让她坐得舒服些。他甩起鞭子,劲风掠开迤俪缠绕到眼前的柳条。水气湿润之地,虽是塞北,万物生发得早。道旁高树,那枝条上叶尚未萌,却已隐约透露一点青意,千条万条,缭乱飞舞。人与车马,仿佛穿行于细细密密双络丝网。

        他们在道边一个饭铺停伫片刻。

        这镇子虽小,因偏安海隅,反而略略平靖一些。今日天气晴朗,镇上有人裹着棉袄,两手筒在袖管里,三三两两踱出来吃早点。老人要碗浆粥烂饭,就咸菜,眯起眼睛,缓慢而安闲地咀嚼着。

        燕云要了壶热茶与两个馒头。店家递过缺了口的粗碗。夜明此时虽吃不下什么,他命她多少喝一点茶挡挡寒气。

        夜明把手笼在碗上取暖,游目望去,见门外走来两人。年轻的女子荆钗布裙,衣上还打了几个补丁,却是十分干净,神态亦端然安详。满头乌发一丝不苟齐整地梳挽好,青绢相裹。她低垂着眼帘款款走进铺子,向众人福了一福。身后跟着的老妇人取下背上一长条布囊。

        原来是卖唱的。夜明想着,只见老妇打开层层旧布,取出一张七弦琴。颜色黯淡陈旧,夜明不禁多看了两眼。

        音律之道她虽不通,不懂这琴是否什么焦尾断纹的稀世名器,但当年也曾听说,寻常流离于娼家酒楼的卖唱女子所弹多是琵琶,偶有银甲按筝者,已被视为风雅、幽娴、非同于一般庸脂俗粉的名花。这七弦古琴她却只在内室,隔帷听一位士大夫抚过一曲《流水》,于某次雅集之会……那是“他”的朋友。

        她还记得当时一曲既终,满室文人墨客,拈须称赏。难道如今时移世易,这样的琴也可用来佐酒伴座、为民间的俚歌陪衬了吗?

        “各位客官,小女子漂泊到此,今日有缘,愿为众位献上一曲。如今春回,万物萌生,小女子便应景唱一支前朝旧谣《杨柳枝》,有辱清听,切莫见笑。”

        那女子寻一个空座,待老妇先将裹琴布在桌上铺好,这才横过琴来放于其上,又向众人行了一礼,文文静静地说道。却无人理会于她,寥寥几个食客,都埋头专心地吃着各自那份茶饭,把粥喝得呼噜呼噜直响,眼皮也没抬一下。

        女子却似不以为意,顾自敛衣裙落坐,端端正正,轻抬手拨动琴弦。

        只听她启朱唇、发皓齿,唱道:

        “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黄金软于丝。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

        琴韵泠泠,似水石叮冬,歌声悠长宛转,其中更带一丝淡淡的凄清之意,然而点染辄止,哀而不伤。这女子所唱出乎她的意料,竟不是绣鸳鸯、怨春风之类相思私情小曲。

        夜明并不熟知诗书,然而似乎隐隐记得她唱的是从前谁人做过的一首诗,曾被许多人诵念着……她没想到会在这地方听到这样的歌声。

        那雍容端庄,平和中正的音韵……隔世的一种气氛。

        夜明有点恍惚。忽然间她像是做了鬼又回来,什么都不一样了,但这萍水相逢的卖唱女子把前世的空气与声音一一封存起来,于意想不到的时刻陡然释放。

        不知今夕何夕。

        她唱完了,仍是无人理会。各人依然目不斜视、漠然地盯着面前的一小块桌子,把茶饭往口里送,仿佛世上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女子坐了片刻,默默地站起身来。

        老妇上前,把琴重新裹好。她谦恭地让开道路,让年轻女子先行,然后将琴负在背上,低着头跟随于她身后,往门口踽踽走去。她们走得就像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她们的人、那美妙的琴韵与歌声好象从来不曾出现在这间小饭铺里。对于这里的人们,她们只是幻影而已……夜明望着二人,心里突然恐慌起来。其他人的平静令她疑心是否只有自己看到了这些……难道她们真的只是个幻影,是她自己的记忆?

        死去的记忆也会变成鬼魂回来吗?……她不安地在凳上动了几下,捧着茶碗的手轻轻颤动。

        叮。

        夜明微微一悸,低下头。

        燕云仍专注地把脸埋在巨大的茶碗上啃着馒头。他喝一口茶,道:“去吧。”

        夜明犹豫地捡起桌上的几枚铜板,看了他一眼。

        “你这个心软的毛病,是改不了的。”

        燕云没看她,淡淡地说。他好象叹了口气,但夜明并不留意,她拿了铜板便起身追去,在门口唤住那两个女人,把钱递给她们。

        老妇伸手接了。那年轻女子转过身,低低谢了一声,便又向外走去。

        夜明看着她们,她几乎能猜到这女子的身世……是哪城哪家的闺秀,金尊玉贵,惯养娇生,如今却漂流在外,以琴曲谋生。家人星散,唯有一个旧日仆妇,仍忠心耿耿地跟随着、服侍着她的小姐。即使她沦落到卖唱,她替她背着琴……

        那是深闺中曾经拨动迟迟长日的心爱的琴吧?春江花月夜,秋窗风雨夕。当时只道是寻常,谁知似水流年。

        夜明看着女子单薄而娴雅的背影,禁不住轻道:“姑娘,你的琴……很好听。”

        “多谢夫人。若非别无他途,小女子也不愿令此琴随我蒙尘,辱没了它。世事多不如意,有夫人这一句称许,小女子已然铭感于心。”

        她刹住脚,并没回头,只答谢一句,声音安然温和,并无辛酸之意。遂携老妇出门,一径去了。

        夜明站在门口,倒发了一回呆。乱世中,每个人都有伤心的故事。每个人的故事,总是不为人知。甘苦冷暖,除了自己,又有谁能够了解呢。

        她回到座上。燕云已喝完茶,望着空碗,似乎在出神。见她回来,忽然说道:“方才那个女人在唱些什么?”

        夜明怔了一怔,答道:“那是一支关于柳树的曲子。是从前的人做的一首诗。”

        “柳树?”他皱了皱眉,“不知在唱什么,没有听到柳树。是很久以前的人做的诗么?”

        夜明望着门外天光,缓缓点头:“是的……很久以前了……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写了这支曲子……我从前,好象曾听到过。”

        “你认得那个人么?”燕云道,“——那个做这曲子的人。”

        她摇摇头:“不认得。我——只是听到过。这首诗——曾经很出名。”

        燕云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夜明有点心慌意乱起来。她没有忘记自己从千年以前走来,背后是一长串黑洞洞望不到头的隧道。时间的死去的尸体,沉沉背在她背上。对于燕云,那是可怕的。她背负着超过他承受与想象的时间的秘密。

        她不愿再提起五百年前在她的记忆里,街巷间曾经风行过的一首诗,于是笑向他道:“你不喜欢这曲子吗?我还记得另外一支,也是讲柳树的,比这个好,我念给你听,好么?”

        燕云点头,于是她念道:“上马不捉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儿。”

        这是遥远的北国胡歌,鼓角横吹之曲。虽然她的嗓音柔软,一股苍凉豪迈之气仍不免自辞句间透出。

        她惴惴地瞥他。燕云很仔细地侧耳倾听着,然后说:“嗯,这个好些。你念得比那个女人唱得还要好听得多。”

        夜明由不得笑了。她从没想过他口里竟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燕云却是一脸肃然,直直地坐着,隔了许久,忽问:“你懂得许多诗么?你从前读过很多书的,是么?”

        夜明愣了一会,摇头道:“不,我没有读过书。这些……是听别人说过,我碰巧记住了而已。其实我也不懂它在讲什么的……”

        “我想,你从前一定是一个尊贵的千金小姐。”

        他突然脱口而出。听在夜明耳里,又是一怔。

        这些时日以来,他们仿佛始终遵守着某种默契,从不曾向彼此问起关于过去的任何事情。包括那日在长鲸堂的相遇,她既不问他何以会去斩杀那盗窟的满门,他亦无一字追究她落入那批人手中的原因。

        他与她,只是带着一片空白背景出现在对方眼前的陌生人。

        然而今日,他对她提起“从前”。夜明呆呆地看着他满布伤疤的脸,嘴唇动了动,却没有一字出口。

        燕云倏地起身,道:“走吧。”

        说罢他在前,大步先走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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