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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

        大海。

        它就在她眼前。夜明跳下车来,讷讷地望着海。此地并没有她所熟悉的绵亘柔软铺满细沙的海滩。北方的海,黑色礁岩嶙峋矗立,怒涛翻涌如万马奔腾,高高地拍打在岩石之上,惊天动地。碎裂的水沫随风乱飞,迎面扑来。

        夜明闭上双眼,深深呼吸那气味,想要流泪,想要放开喉咙在这风里尽情喊叫,然而她只是轻轻地张开双臂。

        燕云负手站在她身旁。片刻,说道:“想喊,就大声喊出来吧。”

        她讶异地望着他。男人的脸孔在那天地摇撼的巨声之中,不知为什么,显得有点缥缈。海浪声太响了,恍惚觉得脚下的岩石也在颤动。忽然间,她有种幻觉。

        整个世界、这看似广袤的陆地其实只不过是一块漂流在海上的浮石,晃晃荡荡,一切都不确定。只有海……啊,海是无边无际的,海是全部,海是永恒。

        海是一切生命的根源、一切死亡的归宿。她不怀疑,倘若有一日这世界毁灭了,所有灰烬必然也将流入大海。

        燕云的脸在水影中荡漾。

        他遥望海面,好象在说给自己听:“每次我看到这样的海,总是想大声地喊叫出来。心里会舒服很多。你如果想叫,就叫出来吧。”

        夜明看着他。这个满身伤疤、没有容颜没有来处、手持着一柄断刀杀人不眨眼的沉默而神秘的男人……他心里会有许多积郁么?究竟他背负着什么样的秘密,像他这样只用刀锋与鲜血说话的人,也会有许多伤心事么……什么样的故事……她转头向下望去。

        早春的寒冷海水,不太蓝,灰茫茫直到天边。黑岩白浪相激,这样的海不美,然而气势壮丽,一往无前。

        夜明突然仰起头,尖锐纤细的喊声像一根丝线从她胸中吐出,抛向天际。她似乎用尽全身的气与力,胸中重重缠绕的乱麻,在暗黑阴湿之地霉烂了千年……顺着那根线头直溜溜远抛出去,长到眼望不见……啊那些过去死亡的过去,潮湿的心事,腐朽的寂寞,万语千言,如何能够从头说起……她只是尽力尖叫着,嘶裂喉头,身子向前伛偻,喊声变成了号叫,整个姿势看上去倒像是在呕吐。

        这情景颇有几分可笑,但燕云不笑,他静静负着手,低头看着腰越弯越低的女人——苍白娴静、风致楚楚的女人——无论多么狼狈,她似乎总保持着一分淡漠与疏离,仿佛世间万事于她只是擦身而过。他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抛弃了庄容雅色好皮囊,如一只濒死的兽。她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夜明跪在地上大声号哭起来。她没有眼泪,嗓子也哑了,那号哭只是干号。凄厉地,不忍卒听,远远传扬飘散。

        这一刻,她像是要喊尽一千年的孤寂与别离——每一个人,漫长的、没有救赎的隔绝。生于这世上,谁是谁的谁,谁,又能够陪谁走多远……父母子女,至亲至爱,唯有别离等在尽头,是恒久的结局。

        没有人知道永远在哪里。

        海水仿佛也激起更高的浪头,哗哗地在巉岩上碎裂。云生浪涌,四面相和,似一个母亲,倾听着儿女痛切的哭泣,不由叹息。天色似乎阴暗下来,铅灰云朵层层流动,远处一只鸥鸟滑翔而过,划出倾斜的弧线,迅速没入云层,留下一两声短促的嘹呖。

        燕云微微仰面,望着这寒冷的海与天。阴霾四合。

        她的嗓子彻底喑哑了。在一场尽情嘶喊之后,终于伏在石上,一动不动。嵯峨的礁岩连成一片,沿海边巍巍铺展开去,女人纤细的身体在其上不过是极渺小不起眼的一星碎屑,灰白色,又单又薄,偃卧着像只死去的海鸟。只有一蓬头发在风里烈烈飞舞,仿佛她所有的生命都流失到它里面,她空了,它却成为活物,疼痛地跳动着想要逃离开去。

        风吹得太剧烈。它像是随时会自她头颅之上挣脱,跃入天空,或是大海。

        燕云直挺挺地站着,伸出的双手僵在半空。这一刻,他发现竟然无法弯腰去扶她。

        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她是人家砧板上的肉,在这个乱世中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他记得,第一眼见到她,那洁白□□的屠刀之下的羔羊——这个世界上荆棘丛生、人已成兽,有些人是虎狼,生有强悍爪齿;有些人是狐,靠着天生的狡诈穿行于锯齿般险恶夹缝之中,得以不伤皮毛;有些人是毒蛇,见血封喉,生人勿近。

        他比谁都更明白,活着不容易。

        尤其在如今,人间便是片密林,撕去了一切温饱的闲情与太平的矫饰,人人还原回那最原始的面貌,能够活下来简直便是成就。刀山剑树,血雨腥风,习得十八般武艺,用来抵挡十八层地狱严酷的考验。每个人都有维生本事。

        而她荏弱得甚至没有片丝寸缕来保护自己。一株嫩秧秧娇滴滴寄生植物,浮香掠影,纤尘不染,这样奢侈的闲愁。只合呵护在盛世,碾冰为土玉为盆。

        从一开始他便知道,她会是他卸不下的包袱。

        从一开始。

        是的……都是那一天。

        他保护她,他照料她,他让她跟随他,其实,是他在跟随她……啊,这一切再清楚不过。在心底,她看不见而他自己从来不去看的幽暗角落。

        当此际,潮声冲刷尽一切烟尘血渍,他终于不得不面对这一切。

        想不到的,不敢想的,一片空茫之中,忽然明净如洗。

        他必须如此,也只能如此。

        这样柔软的女人。需得捧在掌心,待她好。爱不爱倒在其次。

        她是金缕玉衣内贴肉紧裹着的明珠。必于秘密的黑暗之中,幽幽发着光。体温与气味蒸腾。恍惚是殉葬的灵物,教人不由误会,以为那就是天长地久。

        她予身边人以终结的感觉。她是最后一个。最后的一个女人,温柔洁净贤惠脆弱。你不能离开她,因为她没你不行。是的。她便是一切了。无论曾经多么跌宕。

        所有的尘埃,在她身上慢慢慢慢地落定。

        但此刻他发现无法伸手去扶她。

        偃伏在海礁上的女人身体,脆薄得成为可以忽略的存在。只有那一把头发……啊,那把跳动的漆黑无光的火焰,如自岩石内里直接生长出来……若此强大与天然。风吹不散,浪扑不灭。

        他从来没想到过,她那一头硕大、驯良、一丝不苟的发髻,一旦打开之后,会是这样的情景。

        三千丈银河中了毒,呼啸着自天际倾泻下来。它有多灿烂,就有多黑暗。

        几乎如误入妖魅异域。

        一瞬间他觉得她实在不需要他的扶持。
        她自己,不知道多有力量。那是连根也拔不去的、血肉骨髓里头的、与这天地溶为一气的奇诡力量。像今天的海一样凶野。

        他只是张着两手,默默瞧着她。

        女人缓慢地抬起头来。

        她有点羞涩,不知为自己逾矩的举止或者别的什么。黑发飘摇之间,薄唇牵动,露出惘然的笑容。

        她把一只柔若无骨的白手向他递来。

        燕云冷着脸,梦游般伸手相挽。她攀在他臂上站起身,哑着嗓子道:“我们下去看看海,好么?”

        灰寒的海面,望下去似乎有数十丈远。其实并不很高。岩礁虽险,层层叠叠,处处有踏脚的地方。她不待他回答,把一只穿着玄色土布鞋子的脚伸下去试了试,踩着石棱一步步爬下去。

        “你小心啊!留神脚下,别滑了!”

        燕云低头喊道。

        “不会的!我踩得很稳。”

        片刻间她已爬下两人多高距离,手攀岩石,仰面对他笑喊回来。大风把她的长发与裙袂掀成黑的白的翅膀,鼓蓬蓬在身后。海天之间,她是泼墨写意的画图。

        他不由自主,跟着她攀石下去。心里有点恐慌。要赶快。

        只怕她会飞去。高处不胜寒。

        “下来啊!”她大声唤他,“燕云,陪我来看海。”

        鞋子像两只黑蝴蝶,被她甩向脑后。一正一反,落在他眼前。她赤着脚,踏在嶙峋突兀碎石滩上,像是不怕疼,直跑到海水里去。

        怒潮卷到近前,已是强弩之末,翻着白沫的浅浪温驯地舔着小腿,哗啦哗啦,裙子湿了粘附在身上。

        她似饿马投槽,向着水面弯腰下去。

        忽然硬生生止住。她回过头来,尴尬地对他笑笑,解释似地说:“我想试试春天的海水有多冷——你要一起来吗?”

        燕云站在海浪舔不到的地方,轻轻摇头:“不了。你当心不要着凉。”

        她又是一笑,一蹲身,把脸深深扎进水中。不知过了几时,直教他担心她可会淹死,她慢慢抬起头来道:“——海水——很冷。”

        声音轻飘游移。他正待叫她上岸来,高处一阵铿锵音韵传来。

        似乎有兵刃相击,在那连绵巍峨礁岩之上,由远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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