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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页


  
  “哼,你倒是心明如镜。”
  
  隗天狼对于他那嘲弄的语气略有不满:“莫非在你心目中,我隗天狼就该是个没头没脑的莽夫不成?”
  
  “莽夫倒不至于,就是头脑简单了些。”
  
  “啊?!”
  
  “谁说不是?”知无玥目光如炬,落在隗天狼身上如刀锋利,“正如赵相与兄……荀大人所言,你自荐为御,此举看来是为护赵相,但却犹如火中添油,反而会惹来更大麻烦。”
  
  “怎么会?!”
  
  知无玥瞥了他一眼:“天狼将军乃护国武将,护的是晋国大业。但你执鞭为御,给赵相驾车,在有心之人眼中,只怕会当作赵相生有异心,欲取晋公而代之。”
  
  其时周制已是废弛,战火纷飞,诸侯国中,大夫互相辗辄,甚至蚕食王室之事亦时有发生。
  
  隗天狼不曾想过此着,当即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知无玥叹了口气,这个男人常年身在军旅,又怎会识得那些大夫之间争权夺利、互相辗压之事?
  
  本来他已离世多时,这混水按理说他当不能再淌,可自己一再忍不住,为了隗天狼多次破例。
  
  “无玥劝将军一句,请将军以后,经事三思而行。将军在战场上或许所向披靡,以刃夺命,但却有所不知,这朝堂上,杀人,是不必自己动手的。”
  
  隗天狼沉默了,烛火受风,忽然熄灭了,残烟袅袅,院子落入一片黑暗中,在月色逆光之下的男人浑身顿时如笼罩了更深更沉重的阴影。
  
  知无玥没有再说话,他知道隗天狼把他的话听进心里了。
  
  过了一阵,忽然听到那男人低沉的声音。
  
  “我……我总是无能为力。”
  
  连十万晋军压境亦能从容面对的男人,居然在这一刻,露出了一丝无力与倦怠,“我有……要保护的人。”
  
  知无玥想起了那位轻灵可爱的公主,是她吗?
  
  “天狼乃狄子,在旁人眼中是蛮族异人,只有他们二人不会在乎我流着狄人的血……赵相知我,我却未能为他分忧。而她……我甚至不能让她绽露笑颜……”男人捏了捏拳头,“除了这幅血肉之躯,我别无所有。我能做的,只有用身体去保护他们,即使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护得他二人周全。”
  
  知无玥看着隗天狼。
  
  恍然间,仿佛看到了一头离群的孤狼,渴望拥抱的温暖,却又害怕自己的獠牙伤人。
  
  忍不住,将手中的半坛酒递了过去。
  
  隗天狼略为吃惊,毕竟伤愈之前酒乃禁物,知无玥平日看管甚严,可不容他沾上半星,却不料今日竟然一再解禁。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他不会推辞。
  
  酒水辛辣,穿喉入腹,冷夜之中仿似烈火烧心,冲淡了不该属于他的淡愁。
  
  坛顷刻见底,此时忽闻知无玥道。
  
  “将军可想知道……知无玥为何隐于山野,不愿入世?”
  
  隗天狼闻言抬首,知无玥身份神秘,既是晋国世家子弟,又是齐国公卿,却不知经历何事以致甘愿舍去权位,宁可两袖清风,归隐山野。只是对方不愿说,他亦从来不问,如今知无玥提起,亦不免勾起他的好奇。
  
  “我父荀息错投骊姬,后虽自裁谢罪,文公大量不予计较,但荀氏在晋国已如叛族,除三哥荀首为大夫外,其余子弟均无出仕。无玥十五,心高气傲,自问本领不下于众,又岂能默默无闻,虚度一生?故离家而去,列国周游。后得齐公赏识,而至殿前卫长,后临危受命于军前,以五万军力踏平鲁国,若非那鲁主先递降书,只怕他的脑袋也不过是我衅鼓之物。”  知无玥忆起前尘,眼中难免露出一丝意气风发之色。
  
  隗天狼心中亦感佩服,他虽为晋国大将,但说到十五六之时,他亦不过在军中跌打滚爬。似知无玥这般志气远大,孤身一人离开故国,在他国为将,率军平乱,立下功勋,他当时是想都不曾想过。
  
  “之后伐戎逐狄,一身战功,更受齐公宠信……本以为,乱世称雄,该当如此,谁想,有一个人,彻底改变了我的想法。”
  
  “一个人?什么人?”
  
  “女人。”
  
  “哦……”隗天狼有些吃惊,想不到知无玥也是性情中人,能为女子舍弃荣华富贵。
  
  知无玥好像知道他想的什么,嗤笑一声,道:“是一个风烛残年的女人。”
  
  隗天狼不由得为自己把知无玥想成那种烽火戏诸侯的男人而感到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
  
  “她是一个到我军营来给儿子送鞋的老妇人。她见到我,先是向我行了叩拜大礼,然后又向我吐了一口唾沫,而后触槐而亡。”
  
  “怎会如此?!”
  
  知无玥苦笑:“当时我也不解,后来才知,其子乃我军步卒,得胜归来,不致战死沙场,为母者当行拜礼。”
  
  “那又为何……?”
  
  “其夫乃山戎,死于齐国铁蹄之下,杀夫之恨不共戴天,她无能杀我,又不愿偷生在世,遂求一死解脱。”知无玥看着漆黑寂静的夜空,“那夜我彻夜难眠……国有别,族为异,但刀下斩断的,无不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我杀敌军,敌军中亦有可能乃齐国人之眷属,乱世之中,又岂能一一分辨清楚?自此只觉盔重千斤,甲如枷锁,便连随身多年的长弓亦无力再挽……”
  
  隗天狼沉默不语,同为领军之将,又岂会不知战场上扬起的血雨腥雨,不仅沾湿衣服,更会渗入皮肉、骨骼,乃至魂魄,洗不净,抹不去。即便远离战场身在晋都新田,夜里他还是会重复同一个梦,那个拖着累累尸骸,四肢五脏被恶鬼蚕食,却仍然迈开步履,带着一身血腥,向未知的前方走去的梦……他这个自幼便在战场打滚的莽夫亦是如此,更何况当年仅二十出头,心高气傲的荀氏四子?
  
  “我向齐公辞行,他出言挽留,但那时我去意已决,他见多劝无用,直言惋惜,但还是许我离去,岂料我方交还虎符,是夜府邸便被齐公派兵包围。所幸我麾下几名旧部舍命倒戈,拼死护我逃出齐国。为怕祸及家族,我更不能归晋。一时天大地大,竟无我容身之所,惟有隐归山林,不问世事。”
  
  他语中一片萧瑟。
  
  那身双丝软缎的月白丝袍,漆黑的暗夜中,如月近朔期,星稀无伴,寂寞孤高。
  
  明明事过境迁,隗天狼竟仍心有不忍,此时夜风见冷,酒息上头,脑门一热,居然探过手去按在知无玥屈起的膝上,非常认真地说道:“你可以留我这里!”
  
  知无玥想不到他竟出此言,定定看了他半晌,若有所思,然后,忽然问:“莫非天狼将军打算招我当你府上的舍人不成?”其实战局动荡,各诸侯王及大夫求才若渴,加之世卿世禄之制难补其缺,而此时寒门之士生逢乱世,有才识者各有扬名立万之心,故而有公卿士族广揽各方天下有识之士,寄食府中,为其谋事,称之为舍人。
  
  隗天狼实在是有些醉得重了,翻身仰倒在地,哼哼道:“随你怎么都好,只要你不走……怎么都好……”
  
  “嗬嗬……嗬嗬嗬……哈哈哈哈……”
  
  轻笑,始而断续缓慢,轻至若无,逐渐加重,随即化作爽朗笑声,转眼间,驱走了夜色给院子带来的阴郁。
  
  可惜旁边那位已经借酒醉之意堕入梦乡。行军打仗,常是席地而眠,有时两军对阵更是戴甲抱刃而眠,能有瓦遮头,有壁挡风,已算得上是舒服,故而隗天狼倒头就睡全无避忌。不多时,已传出微微鼾声。
  
  知无玥凑过去,半倾身,阴影落在隗天狼熟睡的脸上。
  
  “怎么都好?天狼将军还真是大方……”
  
  身上有狄人血统的男人,一双虎目圆睁之时能叫敌人魂飞魄散。如今闭上了,却少了那几分狂兽之气,也少了那几分血腥之味,变得无欲无求,变得安静祥和,似乎所做的一切一切,为的不过是一宿的安眠,让人舍不得去打扰,舍不得将之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