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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页


看着他略带迷蒙的表情,杨大夫胡子一动,笑了。
“先生……在笑什么?”沈筠不解。
“很久没看到你这样的表情了,自从怀霜……”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了。
沈筠怔了一下,平静道:“先生,不碍的。”
“我怕你……算了,说说是怎么回事吧。”杨大夫皱眉道,“哪里弄得这一身伤,我都看不出是什么兵器弄的。还有,那个孩子呢?”
沈筠低头看了看被层层纱布缠裹却还透出血色的右臂:“不是兵器……”
略停了停,他继续道:“若说起来,先生恐怕很难相信吧……”

听完所有关于瀛泽的事,杨大夫没有惊讶,也没有追问。他捋着胡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细细打量着沈筠。
半晌,他突然道:“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先生?”沈筠微微蹙眉。
“怀霜的病,他自己其实很清楚。”杨大夫缓缓道。
“先生怎么突然……”沈筠道,“我当然知道他……”
“不,”杨大夫摇头,“我的意思是,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先生……究竟是什么意思?”沈筠眼神微动,“怀霜的病虽重,但若不是凤楼那些人觊觎秘笈,趁我不在的时候围攻苍炎山,他的身体也不会迅速恶化……”
“你已经为他报仇了。”杨大夫道。
“是,”沈筠深吸一口气,“十年前一战,我与那领头之人元气大伤,各自隐匿,直到今年怀霜的祭日……我才终于杀了他。”
“但你不知道的是,当年被凤楼围攻的时候,”杨大夫顿了顿,继续道,“怀霜本来有求救的机会。”    
“你说什么?”沈筠胸口如受重击,他忍着疼痛欠起身来,眼中神色剧烈变幻。
杨大夫看着他叹了口气:“那天,是我给他施针的日子。”
沈筠直直地看着他,咬住嘴唇没出声,呼吸却急促了起来。  
“发现异动的时候,他指引了一条小路,让我下山先走,”杨大夫再次叹气,“却不让我告诉任何人。”
“我当时就在周围不远的地方……”沈筠的唇已经被他咬出血来,“若是早一点知道,若是……”
“他不让我告诉别人,”杨大夫将目光移向别处,低声道,“我答应了。”
“为什么……”血从沈筠的唇边一直流淌下来。
“他说,希望你活着……”杨大夫一字一句轻声道。

被重新按回床上的沈筠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唇上的伤口被他咬得更深了。
怀霜的病是绝症,既然一定会死,他选择了死前一战。
那样看似云淡风轻却极其骄傲不服输的人,是不愿意终于病榻的,更重要的是,他要沈筠活着。
他知道他会活着为自己报仇。
虽然危险,虽然辛苦,但活着总是件好事。

“凤楼楼主隐藏许久,近年才重现江湖,一方面是因为同你一战时身受重伤,一方面是毒……”
“他后来请我看过。那毒是怀霜下的,不致命却无解,只能以凤楼独特的心法慢慢逼出,以那楼主的修为……恰恰需要十年。”
杨大夫的话犹在耳边,沈筠闭上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十年……任何人过了十年,想死的心思都会淡了吧,怀霜他真是聪明。可是他算不到的是,就算过了十个十年,他也无法忘记他。
报仇之后,了无生趣。
但最后,他真的还活着。

“支持你活下去的东西已经变了,你发现了么?”
想起杨大夫临出门前说的话,沈筠心中纷乱,无数种情绪纠缠在一起,根本无从分辨。
唇边血迹未干,仿佛一道新鲜的伤口,直直切割到人心里。


三十三、

那几天晚上沈筠都以为自己会做梦,但总是一觉睡到天亮。
杨大夫给他吃的药里有很重的安神成分,刚开始他精神短浅,无暇分辨,后来能闻出来,却还是喝了下去。只是偶尔会在天亮后看着微微发白的窗纸,想怀霜如果出现在自己梦里,那该是什么样子。
他闭上眼在脑中描绘着记忆中那人的脸,睁开眼之后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心中掠过一丝搀着酸楚的温柔。
为了让自己活下来,怀霜花了那么多心思……不知道为什么瀛泽的脸也在眼前晃,他看见自己吐血的时候,哭得小脸都花了……
那么,为什么还要死呢……
杨大夫煮的粥比药好吃不了多少,所以沈筠在床上躺了几天,身体稍好一些就下地了。卧床的时候被拿走的寒塘剑好好地躺在灶台上,剑锋如水,依稀可以映出自己的面容。他抚剑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开始和以前一样,烧火做饭。
杨大夫倚在门边看着他,静静地笑了。

这样又过了一个月,沈筠的伤好了大半,杨大夫打包了一打肉包子,易容成另外一个样子,走了。他没有说自己的去处,只说一定会回来,到时候请沈筠喝酒。
沈筠应了。
那一日喝过公子带来的酒,他的内伤不只没有发作,反而渐渐好了。想来这些日子有惊险有艰难,但也不算全无所得。至少,酒是能沾些了。
杨大夫再来的时候,应该能陪他喝上一杯吧。
那之后食店重新开张,日子平淡如水地流过去,老主顾们有时会感叹一句沈老板的身子太单薄,该好好补补才是。沈筠大多微笑以对,但当被问及瀛泽的去处时,却沉默了下来。
龙蜕依然好好地放在怀里,曾经有过一次梦到龙蜕被抢走,醒来的时候出了一身汗,从那以后,沈筠走到哪里都带着它了。
但是再没有觊觎龙蜕的人出现了,不知因为什么,莫说是如那日一般诡异强大的敌人,就算是小喽啰也不见踪迹。小镇上好像从来没有那些奇怪的神鬼妖物来过,沈筠夜里睡觉时一手握剑一手护着龙蜕的动作,也只是成了习惯。
虽然枕戈待旦却不必时时如同绷紧的弓弦,心情也就自然而然平静了许多。
直到有一天,沈筠从厨房端了盘饺子出来时,好像才突然发现,这几个月,他都会多做出一个人的饭来。
与其说是十年来养成的习惯,不如说是……他在等他。
不再有人来抢,于是守护龙蜕这个理由在不知不觉中淡去了,剩下的,只是单纯的等待。
        先是为怀霜报仇的念头,然后是瀛泽是龙蜕,他是靠这些活下来的,但这些天却已经不知不觉中不再需要支持着活下去的东西了。
是不是能完全放下怀霜,是不是能接受少年的心思,他不知道也没想过,只是在想起那个孩子的时候,心中会隐隐生出些期待。
算不上和情爱有关,只是渐渐脱去十年来一身伤痛,将自己从生死间那锋利刃上挪下来,发现自己并不是一无所有。
那么期待也是很自然的吧。
不论那个孩子还会不会回来。

春天来了又走,不知不觉间已三月过去。院门口的李子树挂上了青色的果实,满墙的金银花也都开到了极致,一朵蓓蕾都没剩下来。阿长姑娘每次来吃饭的时候都会念叨着可惜没有花骨朵儿泡水喝了,食店里也开始卖井水冰好的桂花酸梅汤。盛夏热热闹闹地到来,但盛夏的清晨,毕竟还是安静的。
在这样安静的早晨,敲门声十分明显,沈筠只听了一声,就醒了。
门外居然不是早起的食客。
身量挺拔的青年微笑着平视着他,面容俊秀神采飞扬,还带着些少年时的清朗。他长得这么高了,但眼神依旧柔软干净,几乎没有变过。
见门打开,他后退一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叫了声:“沈大侠。”
沈筠开门的手颤了一颤,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三十四、

见沈筠没有说话,瀛泽又略带疑惑地重复了一遍:“沈大侠?”
沈筠的手指死死地扣住门板,指节因为用力有些发白。他深吸一口气,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平静地开口:“请问你是……”
瀛泽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一样,他咬住嘴唇,睁大眼睛看着沈筠,这样一来倒显出孩子气,越发像以前的他了。
“沈大侠……”他咬了咬唇,犹豫着低声道。
沈筠心中骤然一痛,刻意保持着平静的眼色不自觉地起了波澜,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得心中一片空白。
这样的重逢,他从来没有想过。
嘴里泛出一丝淡淡的苦涩味道,唇边牵出个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笑容,沈筠定定地看了瀛泽一眼:“你……”
那笑容虽淡,却看起来分外刺眼。
瀛泽顿时像被针扎了似的,嘴角立刻耷拉了下来。  
  “大叔……”他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不认得我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