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历史军事 > 龙蜕 > 第26页

第26页


“叫我裴雅,”说话间,这人衣上的紫藤仿佛无风自动,人也带着紫藤样清淡的笑,莫名地让人温暖,“瀛泽,别哭。”
“嗯……”瀛泽同哥哥借住公子家时同裴雅还算熟悉,经历过这许多事巴不得有人替他做主,因此乖乖的,分外柔顺。
“你哥哥正在梦华巷养伤,暂时不用担心,”裴雅温言道,“公子也神思耗尽伤了元气,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瀛泽眼巴巴地期待着他继续说下去,却不想等到一句出乎意料的话。
“我马上就要走。”裴雅道。
瀛泽急了,却听他继续道:“天庭那边还有很多事有努力的余地,我走是为了确保你的安全……瀛泽,听话。”
直到裴雅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眼前,瀛泽还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问大叔的眼睛会不会好,那人就干脆地走了。他立在当地一片茫然,脑中混乱,身上未愈的伤口似乎也开始疼了起来。
他以为大叔出事,自己骤然受激之下落在天君手里,然后侥幸逃生。
而大叔为了带他回来,失去了眼睛。
然后呢……
然后怎样,没有人告诉他,他甚至还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哥哥不在,公子不在,裴雅不在,甚至那个教了自己不少本事的鸢也不在……只有他和他的大叔。
就像这些年来一样,但又一切都不一样。
骤然而来的变故似乎把一切都打乱了。
下意识地回头看着床上昏睡的沈筠,他只觉心中酸楚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而小院残破到几乎不能被叫做门的门外,裴雅看着靠在自己身上的人微微皱眉:“为什么不让我告诉他?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明明已经……”
微闭着眼的人脸色有些白,神态却是一片悠闲:“把新烤的茉莉糖饼交出来,我就告诉你。”
他手中淡青的菊花在风里微微摇晃,而脚下黑猫听到吃的,口水已经滴了下来。


六十三、

沈筠伤重乏力,一睡便是很久。瀛泽在他床边坐了一会儿,天黑之后跑去点了盏灯,回来只觉微光之下,大叔似乎更加憔悴,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有风从外面吹进来,带来几不可闻的焦糊味道,瀛泽看了一眼院中倾颓的墙和残破的门,心里更觉寂寞。
这是他同大叔生活了十年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分外熟悉,却从未觉得如此空旷。突然之间出现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把平静的生活搅乱,然后他们又通通不见了。
大叔没有死,这是件多么好的事,他们两人也算劫后余生,该庆祝的。但是大叔他……看不见了。
从来都费尽心思想留在大叔身边,但是这样……是不是自己不在,会更好些呢?但是又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大叔一个人这样过下去。瀛泽脑中纷乱无绪,半点也没有平静相对的喜悦和温暖,最后支撑不住睡去的时候,梦中也都是无边无际的血红和冰冷。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在梦里哭过喊过,却总是醒不过来。直到一双手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略微有些凉的十指插入发间,头皮被贴住的感觉那样让人战栗,却又温柔得无法言说。
那是一双略微苍白的手,手指纤长却有力,还残留着用剑留下的茧子,手掌上有些伤痕,因为失血,指尖的温度略微偏低。
瀛泽骤然醒来,眼角尽湿,半身温暖。
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睡在沈筠的对面。

瀛泽略微一怔,继而有些急,他不知道重伤的大叔是怎样把自己弄上床,又会不会有什么损伤。然而沈筠只是带着微微的倦色,继续轻抚着他的头发,半晌道:
“别难受。”
瀛泽躺在那里不动,泪水划过脸颊。他知道大叔说的是什么,可是自己又怎么可能不难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沈筠缓缓道:“醒来以后,我想了很多事。”
他喉中不再有针扎般的剧痛,声音却还沙哑,一双眼睛映着灯火,竟比先前能看见的时候多了几分暖色。
“我想,”他顿了一下,道,“也许看不见是件好事。”
“大叔……”瀛泽忍不住又要落泪,却听他继续轻声道:
“我想……我该学着依赖你了。”
瀛泽大睁着眼睛,似乎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那一刻连呼吸都停了,眼中酸涩更甚,心却忍不住狂跳起来。

屋里很静,沈筠缓缓倒回枕上,闭上了眼。
瀛泽不知是尴尬还是惊慌,借口出去倒水,一时没有回来。
那孩子或许还没有完全明白,沈筠却很清楚自己说了什么。清冷渊中生死徘徊之际,他曾经做出了一个决定,那个决定……会改变很多事。
这些年来习惯了照顾瀛泽,也习惯了远远看着,潜意识里不让自己介入太多。所以一直不肯吃龙蜕,除却求死之心,除却仙人之隔,还有刻意的疏离。
但在冲进院中的刹那,他竟有一丝后悔。
明明记得怀霜死时,那种自己被排除在外的深沉痛意,却还是在不知不觉间把瀛泽推远。但是现在,他既已不想死了,他们既然还都活着,那么……就不必要再坚持了吧。
危急之际是如何伤痛不舍,毕竟只有自己最明白,而沈筠从来都不是自欺的人。

再睁开眼,视野里依然是一片漆黑。
因为夜盲之症,他从不肯真正放松自己,但现在日夜都看不见了,内心却真的很平静。
正在这时,瀛泽端着一碗水回来了。沈筠被他扶着喂了大半碗温水,这样靠在那个孩子怀中,他其实很不习惯。
是不是能接受他的感情,又能这样走多远,他不知道也没什么力气去想。
但是至少此刻,他并没有后悔。


六十四、

后来沈筠才发现,让他不习惯的事,比想象的还要多出许多。
那日的话到底说得轻易了,精神好了一些之后,第一次清醒着让瀛泽帮自己换药,他就出了一身的汗。全身都有龙鳞割出的伤口,衣服被褪下的时候,竟是这十几年来沈筠最紧张的时刻。
非关旖旎,他只是紧张。
医者之外,除了怀霜,这一生还不曾如此将自己袒露在任何人的面前。并不是身体本身,就算不习惯他也并不是女子,不会太过拘泥,只是这个样子……莫名地有些脆弱。
更何况那个孩子还是自己看着长大的。
沈筠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泰然自若一些,这样两人都会少些尴尬,但感觉到瀛泽的手指触到自己的皮肤,身体还是忍不住绷紧了。
直到痛楚袭来,要分一半神思去忍痛时,他才微微松了口气。
而瀛泽自始至终都在沉默。
直到他收拾了药瓶纱布,又帮沈筠擦去头上的汗时,才轻轻说了一句:“大叔……我好像从来没听过你喊疼。”
沈筠微微一怔,想说什么,瀛泽却已经推门走了。
轻轻叹了口气,沈筠闭上眼。
喊疼么……他虽然怕疼,但这些年来也只在怀霜面前从不隐瞒。习惯太顽固,毕竟没有那么容易改变。

瀛泽出门打了桶水洗手,然后在院子里呆立了好一会儿。
连他自己都奇怪,这几天怎么变得如此不爱说话,每次看到大叔蹙眉忍痛的表情都想大哭一场,然而真正站在床边的时候,不管是愧疚还是心疼,他通通都说不出口。
大叔他说……要学着依赖自己。
每当想起这句话心都会跳得很快,可是脑中真的很乱。被公子带走的时候,学本事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想过要长大要变强,要堂堂正正地站在大叔身边说自己不是小孩子。是啊,从前大叔说一直把自己当孩子,那时多难受啊……现在他才隐隐约约地明白,原来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不愿意当孩子。
不论想要和大叔比肩的愿望多么强,他毕竟早已习惯了。
所以看见大叔脆弱的一面,真的很难过。
那对他来说是太陌生的东西,就算模模糊糊地代表着彼此的亲近,但是满心茫然的少年并不知道该如何接受。
想同过去一样扑进大叔怀里大哭,想揪着他的袖子说对不起,想抱住他撒娇。可现在莫说这些,就连平日一般的对话都觉不自然了。
瀛泽在院子里想了很久,又好像什么都没想,直到灶上的药溢出砂锅,他才急急奔过去端了下来。
大叔眼睛看不见,瀛泽这一生更加不会有任何离开他的念头了。
不论如何,他都希望大叔尽快好起来,希望他平安。

之后的日子过得都很平静。
瀛泽每天都陪在沈筠身边,很少出去。期间那只叫寥寥的白鸟来过一次,传了一封信,上面只有“平安勿念”之类的寥寥数语,瀛泽认出是哥哥的笔迹,放下一半心来。其他的事却是不知道了,对寥寥再三逼问无果,瀛泽掸掉身上沾的鸟毛,回屋做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