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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页


他曾在夜晚满身血迹地冲下山,一切闪避攻击全靠听觉,此刻虽然看不见,却也绝不会比那时更加狼狈。
更何况苍炎山他实在太熟悉了。第九十八级石阶只有一半,那是怀霜试验新的机关时弄坏的,快到山腰的地方有颗核桃树……是自己二十岁生日时怀霜载下的。
那时还是一根很细弱的小树,风过就颤颤的,沈筠看着上边不多的几颗绿色果子,怎么也想不到那会变成皱皱巴巴的核桃,想到这里,正巧听见耳边瀛泽疑惑道:“大叔,这是什么果子?”
沈筠站在树下,过了一会儿微笑道:“是核桃。”
然后他自然而然地听到了少年略带惊奇的声音,他想了想补充道:“别咬,不好吃。”
“是非常难吃,”瀛泽把已经印上牙印儿的青核桃从嘴里掏出来,“大叔你怎么……”
“我吃过。”沈筠听着风从枝叶中穿过,轻声说。
叶片在风里簌簌作响,声音好像流水一样安静轻缓,一时间许多往事从心底涌上来,也流水似的从眼前流过。他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被一根横生的枝杈挂住了衣服,肩膀上感受到熟悉的温度,是瀛泽拨开树枝,扶住他说:“大叔,秋天我们来捡核桃吧。”
秋天……
十年来沈筠从未在秋天上过山,也从未见过核桃成熟的样子,而二十岁那一年的几颗果子更是还未成熟便在激战中被扫落,早就化成了泥。
每一年祭日的时候过来,他都看见这树长大了很多,但这一年他毕竟还是低估了树生长的速度,按着记忆中旧的方位走,自然会碰到。
时间本就是最容易被低估的东西,这十年来悄悄生长的,又岂止是一棵树。
沈筠被少年搀着走了一会儿,身后的核桃树已经远了,而满山遍野的花木却送来一阵潮水似的吟哦,瞬间把两人包裹住了。
连绵不绝的风声和树声中,沈筠仿佛才想起瀛泽的话,说了声:“好。”

巨大的石门几乎被苔藓和丛生的花草完全遮蔽,瀛泽想去清理,沈筠拉住了他。
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沈筠才想起自己什么都没带,既没有香烛也没有水酒,连剑也没有带来。
寒塘剑被鸢施法偷走放在木头傀儡身上,后来在天火中被烧融,已经没什么用了,沈筠本来是想带来埋在这里的。但此刻那些似乎已经不太重要了,他放任自己站在门前,好像想起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直到站累了,才贴着石门缓缓坐下。
瀛泽不在。
上山之后,他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沈筠并没有着急找他,瀛泽不在他甚至有些轻松。这是他和怀霜的地方,不论这扇门后是欣喜还是悲伤,十年来都从来没有别的人和他一起面对。
但是现在……
风渐渐有些凉了,日光的热力也消退了不少,身后的石壁却依然寒凉。沈筠有些冷,坐着的姿势不知不觉有些蜷缩,眼睛被风吹得有些酸,他便干脆闭上了。
瀛泽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
“大叔……”他颤抖着道,忽然疯了一样扑上去,“大叔!”
沈筠被他死死抱住,肩膀手臂都被勒得发疼了:“瀛泽?”
“大叔你没有……”瀛泽只觉满身冰凉的血又骤然沸腾起来,眼泪也似冷似热,止不住地往下流,“大叔我以为你……”
沈筠的手臂被勒得几乎没有知觉,他勉强挣脱出来,抬手给瀛泽擦泪。本来想问怎么了,出口却是一句:“不会的。”
说出口的刹那他便明白了,自己并不需要问就已知道答案。
这个孩子害怕自己会死……即使知道自己吃了龙蜕,他依然害怕自己会死……
早已长成大人的瀛泽满脸泪水,哭得分外狼狈,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抱着沈筠的手也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沈筠又为他抹了把泪水,重复说:“不会的。”
瀛泽听了,哭得更凶了。
沈筠用手轻轻地在他背上摩挲,想要说些安抚的话,却忽然变了脸色:“你身上怎么有血腥气……瀛泽!”


七十、

瀛泽听见,慌得想要放手又没有放,最后松松地抓着沈筠的衣服,把脸别向一边。
沈筠感觉到他的气息从自己面前移开,又怎么问都不说话,连忙抓住他的手,却意外地摸到了一手粘湿,他急道:“你……”
“只是划了个小口子,”瀛泽抽回手重新抱住沈筠,把头靠在他肩上,轻声说,“大叔……”
沈筠有些不安,但是抱着自己的手臂渐渐不再发抖,他便没再问下去。继续轻抚着瀛泽的后背,直到耳边的气息完全平缓下来,他才柔声道:“瀛泽?”
少年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半晌轻声道:“大叔……”
“嗯。”沈筠应道。
“大叔……”瀛泽又叫了一声,然后有些茫然地说,“他再也回不来了……”
沈筠闭上眼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
“太久了,”瀛泽喃喃道,“我的血也不能……”
“你说什么?”沈筠忽然死死地抓住他的手,“你……做了什么?”
瀛泽却不答他的话,从怀里掏出个小酒瓶子说:“我带了酒,我们陪他喝一杯吧。”

说是喝一杯,却没有杯子,沈筠把酒洒了一半在地上,又自己就着瓶子喝了一口。他喝酒的样子依然很好看,瀛泽在一边看着,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方才在石室中见到的人。
其实他已经不能被称作人了。
但就算只是一具白骨,那样倚在床边的样子居然也分外优雅,若他还活着,拿起酒杯的时候应该会和大叔一样好看吧。
可是太久了……法术可以让人穿过永久封闭的石门,但生死人或许有希望,而肉白骨毕竟只是个神话。
“若我能早些……”瀛泽说到一半便停下了,若是早些他可能根本不会遇到大叔,可能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心中其实很是迷惘,就是真的救活怀霜他肯定也不会开心,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大叔,但是直到刚才,他都是一直想这样做的。
而那边门前,沈筠已经要把剩下的酒喝完了。
看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酒瓶,瀛泽有些呆,沈筠把瓶子递到他手上说:“还剩几口。”
瀛泽下意识地把酒凑到唇边,正要喝时听见沈筠又道:“你不是说,我们陪他喝杯酒么?”
瀛泽猛地抬头,直直地盯着眼前之人,沈筠似是能感觉到他的视线,略略转过身,走了一步又停下。
那时已近黄昏,夕阳在他脸上镀上了一层淡金色,失去焦距的眼中也似乎有了些神采。之后的很多年,瀛泽一直都记得他这个夕阳下的侧脸,和当时他说过的话。
他说:“我说过,过了今天我给你答案。”

那天晚上瀛泽做了很多事,比如将瓶中的酒一口饮尽,学故事里的人无比豪气地拍拍石门,说怀霜以后我们都来陪你喝酒,我们不醉不归。比如下山的时候捡了个青核桃,趁沈筠不注意塞到他嘴里,又马上后悔让他赶紧吐掉。比如在月色下和大叔一起不快不慢地走在安静无人的街道上,然后在月上中天的时候推开了家门。
比如进门之后,本来一直沉默的沈筠轻声说了一句“傻孩子”,比如他眼睛一热,终于忍不住把大叔按到墙上,小心翼翼地吻了下去。


尾声、

沈筠的眼睛复明之后,食店又重新开了起来,小店人气依旧,一日里得闲的工夫很少。酒足饭饱的熟客常常会问瀛泽去哪儿了,还有那个一起喝过酒的“瀛泽的哥哥”怎么也不来了,沈筠都只是笑笑,并不答话。
那天从苍炎山下来,嘉泽就已经等在院子里了。他依旧白衫黑发神色淡淡,身量似乎长了一点,但瀛泽他们正忙着,还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他交给沈筠一瓶药,说是把瀛泽留下的龙蜕用天帝的丹炉炼了,可以治眼睛。然后他冷着脸忽略了瀛泽关于“我记得天帝那里好像没有丹炉”的疑惑,把人直接拎走了。
到现在已经三年。
“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沈筠一边擦桌子,一边自言自语。话音未落,他就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瀛泽?”他喜道,“你回来了?”
他想看看这孩子的模样有没有变,但身后的人抱得很紧,让他根本没法转过身子,只能感觉到热乎乎的气息触得耳朵痒痒的,然后便是一声熟悉的称呼:
“大叔……”

瀛泽赶得急,着实有些累了。下午盘着凳子在后院睡了一大觉,到晚饭的时候却蹿起来说要包饺子给大叔吃,要了材料却把沈筠推出门外。
沈筠笑笑,由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