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归有霎时的失声，有什么字眼在他的舌尖打着转，想要张口而出时，又好像黏在了喉管上的位置——动弹不得。
他的目光颤动着落在面前的相纸上。
记忆像是和胶纸一样的空白，它有无数个不可窥探的幽谷，沉默不语的海水又将洞穴给吞没，葬送进了无数的喑哑。
顾归恍惚间好像尝到了一股咸湿味，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唇。
舌头触及到的部分咸湿味更重了，隐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热感。
——直到霍航一的指腹擦上他的眼角。
顾归才意识到，他在流泪。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眼泪被他强硬地收了回去，只剩下了点点尾巴。
顾归的右手无知觉地抓在霍航一的手臂上，抓得很用力，指下的皮肉都陷了下去。
霍航一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安顺地把顾归眼角泌出的泪用指节勾掉。
——这也是他不想把照片给顾归看的主要理由。
顾归会难过。
房间里的灯光如昼，气氛却沉重得像是门外的暗，起伏的呼吸听得一清二楚。
顾归终于开口了，向来清质的嗓音有点沙哑：“是…是…我的姐姐。”
他抓着霍航一的手越抓越紧，像是从虚幻中终于找到了一个与现实相连接的存在。
“是。”
霍航一才发现自己的嗓子也压得可怕，低八度的音要比顾归要来得更加沙哑。
他重新把照片收了回去，低头看到的就是顾归有些木讷的眼神——茫然又无助。
“顾归。”
霍航一喊了三声，直到第三遍顾归才有所回应。
他偏了便头，像是再找声音的来源，和霍航一四目相对的时候他才像重新被赋予了生命。
“霍航一。”
他的声音有点抖，叫起霍航一的名字来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只是尾音都在发颤，像是生根在悬崖峭壁上的小树苗。
下一刻。
他被霍航一抱紧了怀里，顾归的手指微曲着，发白的指节攥紧了霍航一肩膀。
顾归问：“她死了吗？”
“没有。”霍航一说，“她只是失踪了。”
这个回答其实没有什么可信度，顾冬苓的踪影成谜，最好的可能性就是——九死一生。
但从霍航一的嘴里说出来，又听进了顾归的耳朵了，这个答案又好像变得坚定而可信。
顾归攀附在霍航一肩膀上的手臂渐渐放松了起来——他只要侧一下头，鼻梁就能擦到霍航一的脸。
他也理所应当地这么做了。
顾归很亲昵地蹭了蹭，在霍航一的脸颊上，蹭到了皮下有点硬的颧骨之上。
鼻尖擦过霍航一的体温，顾归眼前的迷雾终于散了去——烟云过眼之后，是他记忆深处朝夕相处的面容。
顾冬苓其实和霍航一有点像，他们两个人好像有与生降来的冷漠。
但又好像不一样，顾冬苓外刚内柔，全身上下有种什么都不在乎的空离感，但她的身上又有女性特有的柔和——最起码对于顾归来说是这样的。
而霍航一。
他是重重累叠的勋章与期望培养出来的刀枪不入，外刚内也刚，但他的心跳要比谁都要来得猛烈和炽热。
顾归知道。
——就像现在，霍航一看似毫无章法地揉着他的脑袋，手法却很温柔。
顾归的情绪平和了很多，或许是因为很久之前他就料到了最坏的后果。他的手指悄悄伸进了霍航一的口袋，把照片摸了出来。
他这才能仔细观察起照片里许久未见的面孔。
照片里的顾冬苓比他尘封的记忆里要来得稚嫩很多——她的目光盯着镜头，眉眼微弯，嘴角向上。
是一个很真挚无忧的笑，和他曾经见过的不一样。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顾冬苓也会笑——只是皮肉在笑，不达眼底的笑意。
顾归不懂人类，也不知道察言观色，但他好像明白了，顾冬苓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一点也不开心，反而像是因为什么错综复杂的理由被迫和他绑在了一起。
他们之间，好像更像一场圈养。
“霍航一。”顾归拖着尾音道，“可以——”
话说到一半，他又停了下来。
霍航一也不问顾归为什么不叫哥哥了，很有耐心地哄着他往下说：“怎么了？”
顾归的声音越说越小：“可以跟我讲讲…我姐姐我的故事吗？”
霍航一抚着顾归头发的手一顿，停在了他的发尾，轻轻地在他的后颈处捏了捏。
他本来以为顾归会问——他和顾冬苓有什么关系，又或者顾冬苓为什么要把他圈养在那么偏僻的小房间里。
结果。
顾归什么都不问，他只想知道顾冬苓的过往。
霍航一皱着眉头想了想，说话的语速有点慢，像是每一个字都在斟酌：“她叫…顾冬苓。”
顾归跟着轻声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和记忆中的人画上了等号——是一个很适合她的名字。
霍航一观察了一下顾归的表情，很平静，没什么异样。他才放心地回忆起自己查询过的一些资料，关于她的记录很少，很多地方甚至只有寥寥的几句话。
但霍航一说的还是很笃定。
他说：“她是一个天才。”
天才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词，但霍航一觉得顾冬苓担得起这个词。
“据我所知，她的高考是全满分。按正常情况的话，她甚至可以成为最年轻的联盟大学生，但……她的父亲认为她需要在正确的年纪做正确的事，就一直没让她跳级。”
“她上了联盟大后，也是节节课都是满分。并且——她对吸血鬼好像有非凡的兴趣。毕业后，她就直接进了第七所，很多有关吸血鬼的研究报告下面还都是她的署名。”
但有些话霍航一没告诉顾归。
是在执法所的内部有所流传的消息，把吸血鬼的血清打入人类的体内，让人类拥有与吸血鬼相比拟的能力。
这个方案最开始是由顾昌绍提出来的——但也有人说不是他。
就比如霍航一，因为他觉得是顾冬苓。
他的衣摆又被顾归拉了拉，顾归又问：“你有…见过她吗？”
霍航一摇了摇头：“我没——”
他又在突然之间戛然而止，他想起来了，或许他是有见过顾冬苓的。
当时，他被吸血鬼袭击后又诡异地被另一个吸血鬼给救了，在消毒水味浓重的病房里苏醒过来时——有个穿着实验服的女人进来，口罩盖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只有一双眼睛露在了外面。
是很有神韵的一双眼，和照片里的顾冬苓一模一样。
她坐到了她的旁边，先是按惯例检查了一遍他的身体，确认没有问题后，她看着霍航一的目光突然变得热切起来，还有一丝不可置信。
然后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了一个针管，兴致冲冲地抽了他一管血。
他记得。
当时霍枫就站在他们两个之间的身后，喊了一声：
“冬苓——”
霍航一从回忆中挣脱了出来，揉了揉眉心，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出来。
——这都什么事啊？
突然之间，他的脖子上起了一下战栗，是顾归吐出的呼吸引起的。
霍航一揽着他的腰让他平躺到床上，自己也躺到了他的边上，他们之间差不多留下了有一个拳头的距离。
霍航一躺在他的旁边说：“或许是见过的，只有一面，我甚至没和她说过话。”
他边说，边把自己的手伸过去，和顾归十指相扣在了一起。
霍航一的手掌强劲有力，尤其是和他交握在一起时，总会让顾归觉得很有安全感。
——就比如是现在。
他现在还是陷在云里雾里的茫然之感，霍航一说的话他听的一知半解。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几岁，睁开眼看到顾冬苓时他就依旧是幼童的体型了。他不知道人类生长的速度，但是他是短短几年就长成了少年人的样子，然后个子又开始停步不前。
于是，顾冬苓告诉他——“你今天16岁。”
所以在他遇见霍航一的时候，他才会说——“我今年16岁。”
顾归本来以为顾冬苓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正常的，但是他在人类社会中待着的这几年，好像是在告诉他。
顾冬苓做的事情没一件是对的。
他当时和霍航一说，顾冬苓很温柔，对他好也是真的，只是又好像省略了些什么。
就比如——顾冬苓经常会摸出些外表古怪的仪器，然后在他身上捣鼓半天，最后在一张张白纸上记下一行行数据。
顾归不想追溯，也不想探寻顾冬苓想做什么，也不想知道他在顾冬苓的眼里到底是什么。
他的内心深处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顾冬苓只是把他当成了一个研究对象。
被窝里顾归的脚掌突然有了些寒意，顾归下意识地往温暖的热源处挪了挪，他把冰凉的脚心刚挪过去——就被霍航一的手掌一抬，拉到了他的腹肌上面。
霍航一边帮他暖脚，边蹙了下眉头：“你的脚怎么那么冷？”
脚心一热，全身上下都热了起来。
顾归的眼皮突然开始打起架来，他无意识地拿脚在霍航一的腹肌上蹭了蹭，迷迷糊糊地一翻身就滚进了他的怀里。
“霍航一。”
他呢喃着喊了一声。
“嗯。“
霍航一把他黏在嘴角的发丝拿开，撑着脑袋看他。
“霍航一…”
顾归又喊了一声，霍航一又应了一声。
他放心地完全松懈了下来，歪着脑袋睡得很香。
——还好他现在有霍航一，霍航一会对他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