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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心生懊悔


  厅堂中的婢女皆被屏退,  只余两人对坐饮茶。
  屋外茂竹已转为灰绿色,但却依旧繁密。竹林摇曳,一片脉脉清凉,  郁郁苍苍,  重叠成一道屏障。
  卫岐辛沉思了半晌,  终于开口问道:“冉白可是套了你的话?”
  秦妗容色微冷:“他都给你说些什么了?”
  “就说他救过你的命。”
  “唔,  ”秦妗蹙起眉头,将茶盏搁下,  颇为不悦:“的确是我大意了。如今他有心试探,  我们都谨慎些罢。”
  卫岐辛若有所思,点点头,冷不丁说道:“四年前姜太保流放一事,你可知晓?”
  他忽然问起这个,  秦妗眸光一闪,有些讶然,只把茶盏重新拿起,  轻轻吹开茶叶,并不言语。
  看她这样子,  卫岐辛便已明白:“恐怕是姜蕴和相爷不对盘罢?”
  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适才大理寺少卿那副狂怒的模样还映在他的脑海中,耳畔仍然回荡着那句“是非不分,  恣意妄为”,  像是对他的一锤锤重击。
  慎王从来都不是一个愿意沾上棘手之事的人。深宫钩斗,如履薄冰,  他习惯了推脱,习惯了用旁观者的冷漠态度去面对世事。
  但身为亲王,本当负担起应尽的义务。
  就像今日朝会,两派争论不休,  决定权放在了他的手中。于是姜家翘首以盼的彻查机会,就这样被一句话摧毁了。
  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
  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
  前几日时,他进宫去陪小皇帝看书,就连六岁多的孩子都在诵读这篇圣贤之道。
  圣人说,君子做事,应当要保持知耻之心。
  他知耻否?
  卫岐辛胸中堵得慌。
  “你怎么了?”秦妗看他面色越发沉重,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道。
  “秦妗,”卫岐辛有些迟疑,闭了闭眼,眸底覆上霜意,深深凝视着面前的美人,轻声说道:“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惜伤害他人,这样真的正确吗?”
  看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容,秦妗突然再次想起了那双属于少年的狭眸。
  姜骛……
  从前,若是有人问,应该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会答,努力争取。
  但为了争取到手,被一双愤恨的眸子紧盯着,她的语气便忽然不再能够铿锵有力。
  有时,也会在午夜梦醒之后辗转反侧。
  卫岐辛垂下黯淡的桃花眼,顿了顿,忽然说道:“我们初识之时,你也只为让我残废,哪怕素未谋面,毫无瓜葛。”
  如果不是出了时间重溯这样怪力乱神之事,他早就是个躺在病榻上再也无法行走的废王了。
  虽然他生来性情不羁,看淡了生命无常,腻烦了庸碌日子,无所谓计较,但是——
  “若当你真拿到了想要的一切,会不会有某刻,觉得后悔?”
  后悔你曾经的冷酷。
  亡灵缠身,冤魂作祟。
  卫岐辛说得很轻很慢,语调落寞,并不激烈,却让秦妗第一次感到胸腔之中有什么部位在隐隐作痛。
  古来上位者,岂是良善辈。秦家走到如今的势头,没有一步是轻松的。
  不过,她是不是应该徐徐图之,而非现在这般,急不可耐地挥剑斩下碍眼的人?
  实际上,就算放弃摄政,又有谁人小瞧?
  秦妗犹豫了。
  她并不清楚内心的答案。
  又是一阵沉默后,卫岐辛站起身,低声道:“今日就不叨扰了,本王告辞。”
  他脑中有太多杂乱的东西需要好好理理了。
  比如说,一朝亲王究竟拥有着多少旁人够不到的权力。
  究竟能成为多少人的救赎。
  云翳遮月,小雨淅沥,是夜难眠。
  秦妗只着中衣,赤足坐在窗下,侧脸望着雨幕,纤白素手中紧紧握着那枚发亮的玉佩。
  玉佩上细细地浮现出一行小字。
  三日内,让许姨娘为秦妗落泪。
  她越发想不通,这些指令到底都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
  自许姨娘被纳进相府,因着秦妗的漠然,她们从未密切接触过。如今许姨娘又怎么会为她落泪呢?
  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无论是什么样的奇怪指令,都尽量去尝试一番,挨过这剩余的六十六天,再论以后。
  秦妗微微叹了一口气,将玉佩扔到一遍,抱住了双手,头埋在膝间,青丝倾泻了一肩。
  今日如果不是卫岐辛提起,她差点都要忘记自己曾经是怎样一个狠辣的人,竟会在绪英山中连断他腿筋数次,甚至逼他自尽。
  不知怎么地,如今回忆起这些行径,她的心头涌上了一股懊恼,颇不是滋味。
  卫岐辛那双赤诚的眸子,藏着金乌般的光芒,在夜色之中温柔缱绻,亮晶晶地,包罗了漫天明月星海,就那样安静地注视着她。
  慎王为人向来旷达恣意,心胸敞亮,以德报怨。
  倒让她显得如此俗不可耐。
  他在这沉闷的京城浮华之中,是最鲜活亮眼的一抹颜色,如同枯叶上的一滴晶莹露珠,照进了万千彩霞。
  他纳尽了旁人的不屑和鄙夷,却依然能在心底留下难得的纯粹通透。
  秦妗勉强打起精神,走回床榻,用棉被将浑身冰凉的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些微暖意。
  她会好好完成这个指示的。
  不让卫岐辛担忧。
  许姨娘是个温柔敦厚的女子,也没甚城府,要想博得她的眼泪,最好的办法也许就是寻觅同情。
  秦妗睁着迷茫的猫儿眼,暗暗打好了主意。
  没问题的。她会是一个极好的戏子。
  一夜小雨过后,冬意越发浓郁,微风清凉寒润,远山墨色层叠。
  许姨娘起了个大早,挑了件厚实的石榴袄裙穿上,又裹好银鼠锦披风,跨进自己的小院,提了把花剪,用心地修剪着一树尚未结花的腊梅。
  奶娘抱了昂哥儿立在东窗下,含笑看着。
  “昂哥儿,”许姨娘很是高兴,一面剪着,一面回头唤着孩子:“这是腊梅树,一月后就会开出好多好多小花,香极了,到时我们和爹爹一起看,好不好?”
  昂哥儿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在奶娘怀中咯咯发笑,挥舞小小藕臂,黑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
  “的确是难得的腊梅树种。”
  伴着这道温和的声音,院门走进了一位身着绣白流云罗裙的清丽美人,正是秦妗。
  她微微一笑,容色婉和:“姨娘,今日得闲,我来陪你和昂哥儿说说话。”
  此话一出,院中的所有人皆是寂静了一瞬。
  虽然这话在寻常人家中再普通不过,但这可是在相府,秦家嫡女可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许姨娘一惊,愣了片刻,连忙笑着应下:“今日天气寒凉,大小姐快往屋里去坐。”
  她一边迎着秦妗,一边想起自己刚才剪梅的无心之语,怕被秦妗误会,又赶紧指了指腊梅树:“待它开花,大小姐和相爷一同来赏雪,小酌几杯清酒,更是不错。”
  适才对昂哥儿说的什么“和爹爹一起看花”,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平凡和美的小家三口,让秦妗听见了,指不定会觉得受了冷落呢。
  许姨娘有些后悔,只觉得自己心思不够细腻,说话不经头脑,没有考虑周全。
  实际上,秦妗明白她心思不坏,故而并没有生气。
  眼下看许姨娘这样补救,聪慧如她,顿时黛眉一挑,发觉是个切入话题的好机会。
  秦妗拉住许姨娘的手握着,挽手一同走进堂屋,轻声说道:“姨娘见外了,妗儿当然更喜欢我们四人一同赏雪。”
  “四、四人?”许姨娘受宠若惊,说话都有些结巴,磕磕绊绊地坐到软椅上,直直凝视着秦妗。
  秦妗点点头:“你我,昂哥儿,还有父亲。”
  “我只是个姨娘,哪里又能……”
  “姨娘别这样说。”
  秦妗打断她的话,酝酿了一番情绪,敛下睫羽,望着鞋尖,低低开口说道:“我自幼丧母,一个人独立惯了,所以姨娘进府以后,迷茫无措,并不知如何与你相处。”
  她的手指搭在桌边,不自觉地向下按紧,指尖泛起一抹苍白:“那时秦家式微,小姑将将入宫,父亲忙于朝政,家中只有几名家仆,用度却依旧吃紧,没有主母持家,到处杂乱无章。”
  “今日小厮闹架前来寻理,明日铺子上说亏损甚多,事事繁忙。当年我是多希望能有个母亲站在身后,哪怕不能细细教导,至少也可以看看我,摸摸我的脸,告诉我,妗儿做得很好。”
  秦妗松开手,看着指腹:“赴宴要穿的纱裙被勾破了,我学着缝补,却刺穿了手指,将血渍留在了裙上,只得又哭着洗干净,穿箱底的旧裙去。”
  “穿了旧裙,看着寒酸,众多同龄贵女嘲笑之时,她们的母亲前来呵斥,将她们一一牵走。而我留在原地,知道无人会来。”
  说着说着,她感到了一股久违的泪意涌上眼眶。
  明明只是为了博取许姨娘的同情,谁料先酸鼻的是自己。
  秦妗说不下去了。
  再说下去,她也许会在不知不觉中把这些年积压的心情给通通宣泄出来。
  很多时候,人都需要独自咽下生命中冒出的酸楚。
  因为哪怕是在心中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怒吼,从口中讲出来时,于旁人而言也只不过是一缕泄露出来的杂音。
  她缓了缓,勉强一笑,抬头望向许姨娘。
  许姨娘眼眶通红,目光心疼,拉过秦妗的手,轻轻拍了拍,慢慢说道:“好孩子。”
  她的掌心很暖和,捂住秦妗蜷起的手指,像是要把体温通通传送过去。
  但尽管如此,她却没有落泪。
  秦妗轻声一叹,垂下了眸子。
  许姨娘继续说道:“妗儿,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相爷也一直以你为傲。”
  “姨娘虽然庸碌胆小,出身低微,但也从小就立志要当个坚韧不拔的女子,不会被凡事轻易击垮,更不会整日哭哭啼啼,故作娇态。”
  “岁月蹉跎,初心易忘。但看见你这样独立的好孩子,姨娘突然又觉得自己拾起了心气!”
  秦妗听罢她的一番豪言壮志,噎了噎,默然无语。
  这么说,许姨娘是绝对不会轻易掉眼泪了?
  这玉佩简直有毒,从来都不会派发简单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