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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阴阳无高下,群芳待春发


  待送走傅友和廉胜男后,楚澜便坐进了书房里。
  书房的摆设与当初豫王府中她们二人的那一间几乎一模一样,  令楚澜有种不真切的恍惚感。仿佛如今只是顾子湛去大理寺上衙,  她在府里等她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又仿佛再下一刻,  那人便会推门进来,一边给她拿去荣庆斋买来的桂花糕,一边笑着与她亲昵相拥。
  看着紧闭的书房门,  楚澜不自觉地连呼吸都放慢了许多,心中涌上期待。
  而下一刻,她又清醒起来,如今这时,  她正思念的那人,并不会到来。
  心重重落下,楚澜深吸一口气,靠回椅背。今天皇后那番话带来的沉重感,  如这窗外漆黑粘稠的夜色一般,  压得她心生烦闷,亦更觉孤单。她又一次深深意识到,  顾子湛与她来说,  是无尽的牵绊,  更是绝望时唯一的依赖。
  怎么可能啊,  如果那些往事真的如皇后说的那般,那她这已经过去的二十多年,难不成竟全都是谎言和笑话?
  难不成她从来,都是一个受人哄骗的、可怜的蠢货!
  再忍不住,  楚澜摊开纸笔,笔尖轻颤许久,洁白的纸面上落下墨痕。轻拭下眼角,楚澜重新取过一张纸,落笔写下:
  “诸事安好,唯有相思切切。”
  **********
  就在楚澜写下回信的同时,身处宁陵郡王府中的顾权,也准备写信。他的脚边,正散落着一滩碎屑。
  天顺帝不愧是做了十几年皇帝的人,在他上书请求代天子亲征后,连东宫都坐立不稳,偏偏天顺帝依旧老神在在,安坐御座之上,任由堂下朝臣相互争得面红耳赤,却无动于衷。
  顾权如何能不明白,天顺帝打的主意,便是一个拖字诀。
  无论战报多么惨淡,描绘的戎族多么残暴,天顺帝心里都清楚,眼下,戎族远比大昭,更拖不起。
  不光是九边骁骑卫手下的数万兵将已逐渐重新振作,便是镇远、平远二军的三万余精锐,也各个都是老于阵仗的勇悍之师。那位镇远军威远将军段武,在军中威望很高,此次更是智谋迭出,几次击溃攻城的戎族军队,令他们再难向前推进一步。
  如今两军已成胶着态势,恐怕过不了多久,戎族便会因着后继无力,开始溃败!
  这不行,绝对不行!
  顾权此次已下了血本,甚至将唯一能用些的儿子都送去戎族为质,他绝不允许在此时功亏一篑!戎族绝不能溃败,他还没有将那两父子拉下水,若是此时被大昭的军队占了上风,怕是他这么多年的筹谋都会落空。
  想到这里,顾权又忍不住看向脚边那封已被他在盛怒之下撕碎的密信。狠狠踏上两脚,顾权恨不能这堆破纸就是那吃里扒外的不孝子,他真后悔,竟然瞎了眼,生生养出一只反噬主人的恶狼来!
  这封密信便是当时那些逃出去的私兵营将官亲卫送来的。信上讲到私兵营中发生内乱,有贼人暗中拉拢人手,杀了主官,斩将夺旗!他们虽不清楚这些究竟是受谁人指使,但顾权只看了一眼,便立刻想到了消失已久的顾子湛身上。
  除了她,还能有谁!明明紫微星君无恙,而顾子湛却凭空消失了这么久,他几次派人去江南探查都寻不到踪迹。想来那凤都巡抚章铭和江南那一帮子的酒囊饭袋,应当也是一早就反叛了。偏偏他被北境之事牵去了大半的注意力,竟没能一早发现这其中的暗涌,白白将那些苦心栽培多年的势力拱手让人!
  既然如此,他便要看看,这所谓紫微星君的转世之人,究竟有多少能耐!子不孝,就不要怪父不仁了。又不禁哂笑,章铭那些人,这么多年,又岂会没有把柄在他手上?不过一些墙头草,还成不了气候。
  *
  但顾权心中也清楚,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北境之事。那奇多到底只是一介莽夫,打仗也只会一味横冲直撞,若是任由他自己折腾下去,定然难以支撑太久。
  江南他养着的那些私兵,此次原本就没打算要派上用场,都是些没见过血的生兵蛋子,根本上不得台面。况且人数于他来说,并不算多,就算真被顾子湛蛊惑了去,也难成气候,还伤不到他的筋骨。而且,顾权并不相信,顾子湛会蠢到将这事捅到天顺帝那里去。
  毕竟,满身脏水的顾子湛比他更清楚天顺帝的冷酷无情。毕竟从一开始,顾子湛的身上,就打下了他顾权的烙印,天顺帝容不下他,便也不会容得下顾子湛。更何况,他相信,顾子湛与他一样,是有野心的。如果她当真没有野心,便不会想着要从爹老子手里夺权,而只要她有野心,便更加不会蠢到去给可以一言置她与死地的人递刀。
  都说女生肖父,在这一点上,这个狼崽子,还真是他的种!
  终于将心中的烦闷暂时压下,顾权理清思路,开始继续在纸上写信。
  写完给戎族奇多汗王的那一封,顾权又摊开纸,略一思索,便开始奋笔疾书。
  夜风吹动灯烛,依稀可见他这信上,出现了“着戎族兵甲,必要时亦可倒戈投诚......”这几个隐隐绰绰的字迹。
  **********
  两日之后,远在江南的顾子湛,收到了青鸢送来的第一封信。
  看到楚澜熟悉的字迹,顾子湛忍不住捧着信,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
  楚澜信上写了遇到福王这事的来龙去脉,顾子湛也与她一般,觉得无需多做什么,只等福王自己找上来便可。她这位皇叔祖平日里虽表现得对朝事不甚上心,但因着与太/祖岁数相差极大,自幼可算是被他一手抚养长大,多次大仗,都跟在太/祖身后。且太/祖兄弟众多,其中也有些不太/安分的,唯有福王,在时局稳定之后便急流勇退,当起了富贵王爷,安稳至今。可见,他绝不会是一个没有眼光的庸人。
  那么他在这事上对楚澜出手相助,又刻意隐瞒了天顺帝,定然是已经知道了一些内情的。
  如此一来,他这番举动,到底是在示好,还是另有图谋?但总归,福王已经主动将他自己,牵扯进了这一盘棋局里。
  随后,顾子湛又拿起从青鸢脚上取下的,用来装信纸的小筒把玩。竹筒翻转间,又有一张字条从中掉落。
  顾子湛捡起来打开,便看到了楚澜那一行,有些氤氲开的小字。
  “诸事安好,唯有相思切切。”
  霎时间,顾子湛的眼中,弥漫起雾气。
  向来吝啬说情话的人,讲起相思来,竟会这般动人。
  *
  这封信上,楚澜并没有提及她从皇后处听来的那番话,只因这其中牵连了许多往日,即便理智上清楚当不会有错,但从情感上,她还是一时有些无法接受。
  于是,楚澜索性继续闭门谢客,整日只待在这顾宅里。也只有顾子湛传回来的书信,可以令她思绪稍缓,得片刻心安。只是瞧着疲累中露出不满神情的青鸢,楚澜有些不忍,却还是提起笔写了回信,又摸摸青鸢的脑袋,喂它几片鲜羊肉,聊作安抚。
  很快,顾子湛的第二封信便又到了。
  这封信上,顾子湛同楚澜讲,第一批扮做行商的三百名嘲风营士兵,已在段勇的带领下,就在她写下这封信的同一天,奔赴北境而去!
  信中,顾子湛言语十分激动,楚澜也看得心绪澎湃。她们筹谋了这么久的事,终于拉开了序幕。
  太不容易了!
  对军阵之事愈是了解,便愈发明白这其中的艰难。
  不光是博众堂、聚宝盆和日日昇这几年的经营所得,便就连楚澜当初的那些嫁妆,也发卖了许多,才能堪堪担负的起这巨大军费开支。至于兵械制造,更是小心谨慎,几番艰险,才得以筹集。好在当初她与顾子湛决定建立女军时,就专门去寻了一处山洞,又陆续分批运来了许多可以铸造兵械的器具。之后在章铭的帮助下,顾子湛让张贯出面,私占了一处矿山,才渐渐能够打造所需要的兵械和铠甲。
  就这么一点一滴的拼凑,才终于有了如今的得来不易局面。
  就顾子湛信上所写,待这第一队人马到达北境,紧接着,凰涅军的女兵们,也终于要启程奔赴沙场!
  这一支她们倾注了更多心血的娘子军,也终于要亲临战场,真刀真枪的见见血了。
  楚澜默读着顾子湛的信,看她一字一句的写道:“剑在鞘中,无论再如何锋利,总是在暗无天日里蒙尘。只有利刃出鞘,染了血气,才能不负锋芒,不负那些在烈火中敲击和打磨的岁月。”
  “先贤以礼教训道,然而历经千载,礼教便高高在上了起来。寻常百姓于权贵看来,便多有轻贱,其中,女子所受桎梏,更甚!生而为人,便有男女之别,本不该分有高下,更不应以压迫另一方来彰显己方之强势。”
  女子,终归是被束缚了太久,平等生存的权利,始终要靠自己争取。而这第一步,便是要让所有人看到。要让所有人知道,有这样一群女人,不愿做那笼中雀,亦不甘用一生去做他人附庸。世间千千万万的女子,性格各异,她们,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活法。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大义,无愧于本心,便无人有权指手画脚。
  可以想见,不久的以后,当这一队娘子军在人前横空出世,将会带给这世道怎样的震撼!
  她们要让所有人知道,生为女子,亦配得上这世间的所有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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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顾子湛第二封信到来的这一天,楚澜看完信后,心绪被顾子湛字里行间的激昂感染,一时间思绪万千。
  她提笔想写下回信,但又觉得无论怎样的文字,都无法清晰描绘自己此刻的心情。顾子湛一直都在给她惊喜,也正是因为这人,将她从那些被所谓“天道”的束缚中解脱。可以说,楚澜是第一个,被顾子湛唤醒心中独立意识的女子。那些原本只隐隐存在于心中的不甘与不解,她是从顾子湛的身上,寻到了扫清阴霾的第一缕霞光。
  然而,还没等她落笔,门外忽然响起急切的敲门声。
  楚澜刚应声,就见春晖急匆匆走了进来。
  “夫人,京中,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