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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岁月空遗恨,道士入庙门


  马光耀被天顺帝罢免了户部尚书之职,算作是给近日时常违逆他的楚太傅一系的敲打和警告。之后接任户部尚书一职的,  则是邢康。算上这次,  短短几月,  他已连升两级,成为手握实权的朝廷新贵重臣。
  顾子湛在得知天顺帝搞出的这一番风波后,却深深体会到这位帝王内心的不安和无助。
  江山和天下,  从来都不是某一个人的,这一点,年轻时候的他尚可以正视,而如今,  却再不敢去面对这样的事实。
  他只活在普天之下皆他一人所有的幻想里,不愿醒来。
  衰老不应该这样让人畏惧的。它不应该被青春诋毁,亦不该去成为戕害青春的刽子手。
  这样的天顺帝,顾子湛并不畏惧。再刚愎的帝王,  也是帝王。尤其天顺帝这样真正的帝王,  他会犯糊涂,但却不会真的将自己的帝国毁去。帝王术,  擅长权衡与操纵,  这就意味着,  为君者必要时,  亦要懂得妥协。
  所以,当李廉英的密信呈报到天顺帝面前时,看着上面清清楚楚记载的邢康自天顺十年起每一笔的受贿金额,与邢家在外以太子岳家、天子姻亲为名仗势敛财的劣迹,  以及在江北官场案后,邢康忽然将近二百万两的银票交给邢同知,让他代存至日日昇昂州分号。天顺帝心中一直不愿承认的那点隐忧,突然再无处遁藏。
  他有些后悔,让邢康升的这么快了。
  *
  天顺帝这一系列的做法,则令顾权开怀不已。这简直就是意外之喜!
  北境这一回,他三万余私兵毁于一旦,辛辛苦苦拉拢的那些势力也再难聚拢,颇为得力的王允善和东宫仅剩的暗桩萧程等人至今杳无音信,甚至连顾泓的消息也没有。只有太子遭遇反贼围攻,廉适之带兵神勇,又得顾子湛领义军相助,方令太子化险为夷这样概述的军报传回。这一切不禁令顾权怀疑,难不成他的那些人手,竟都被太子捉了去?
  若真是那样,太子归来之日,便是他受罪之时。原先想到这些时,顾权甚至做好了要出逃的打算。至于逃去哪里,倒是元晦道长给他替了一个建议——去西南。
  顾权留在各地的私兵,大约还有不到三万人,除了京畿附近的八千余人,余下的多在河西府以南,南资府与百益府这两府中。而元晦道长中意的地方却要更靠近西南边陲,瘴州。对这样的建议,顾权尚在犹豫中。而在得知天顺帝的这些处置后,顾权忽然觉得,或许,他不必去东躲西藏,只需要在时机成熟之后,将邢康丢出去就好。
  于是没多久,京城中又平地起了风波,流言一阵高过一阵——东宫早年间便因德行有亏,致使真正有太微命数的先皇太孙早夭。如今东宫能逢凶化吉,除了紫微星君显灵外,还是因为,东宫即将另有太微仙君投胎转世。
  很快,这流言就飞过高高的宫墙,传进了天顺帝的耳中。
  在听闻天顺帝被气病了之后,顾权忍不住开怀大笑。想到近日与他往来密切的元晦道长,便不禁想到了已多日未曾出现的元虚道长来。那日,元晦道长对顾权讲说过,天机门中有一门能将紫微星君命数转移的秘法,而元虚道长对此心知肚明却一直隐瞒与他。这点,让顾权心里始终气不顺。
  真是岂有此理!若是早知此事,自己又何必苦心孤诣筹谋这么许久!直接绕过那小儿,自己行事岂不是会更简单许多?
  于是,在那日之后,没过几天,顾权便给元虚道长写了封信,只说有要事请他当面商谈。
  算算日子,应当就在这一两日,元虚道长,就该来了。
  *
  第三日,元虚道长风尘仆仆,自远道而来。
  听顾权讲完元晦道长说过的话后,元虚道长面色变得极为难看,长叹一声,沉默许久,才吐出两个字:“假的。”
  顾权大惊,随后脸上涌起因愤怒而生出的潮红,喝道:“你们师兄妹二人,将本王当做什么!到底是真是假,今天,你必须给我说个明白!”
  元虚道长低头苦笑,想不到他这师妹,竟会执拗至此!想不到啊,这二十多年,二人竟会就这样越走越远。心中不禁升起一阵绞痛,元虚道长恍然又回到了那日在天枢山上的偶然重逢。
  时间将一切都改变,最终所有的美好,全没有留下。
  那日,元晦道长直白的承认,当初顾澈在天枢山上看到的那幕元虚道长与顾权使者商议“改天换命”之事、以及之后她在藏宝阁中找到的那本记载手段残忍狠厉改天换命秘法的古书,都是元晦道长做下的。她的目的,就是为了逼顾澈逃离元虚道长,再让楚澜最先接触到与紫微星君命格融合之后的顾澈,因她二人命格相合,便能加速紫微帝星归位。同时,亦要通过这样的手段,令醒过来后的顾子湛,先入为主的提防元虚道长。
  只有这样,师徒生隙、父子不和,才会使得她更便于行事。只是她也没有想到,原本已被她用那些天降神机震慑住,对天命之说深信不疑的楚澜,竟有一天也会失去控制。她费尽心思挑拨别人的师徒关系,到头来,自己竟然也在这事上面栽了跟头。
  但说到底,她最根本的目的,还是要通过对顾子湛的利用,引得大昭天下大乱,引得天家自相残杀!她从不是为了要引导顾子湛这个身负紫微命数的天命之人登临九五,更不是要遵从天机门祖训守护天道、正本清源。而是要通过这样的手段,来为她认定的血海深仇进行报复。
  而这血海深仇中,元虚道长自认,自己也有责任。当年终是太过年轻,以为纵容便是对待相爱之人的唯一方法,终于导致大错铸成,再无可挽回。
  想到他们那日分别时,元晦道长因怀疑是他将那本顾澈看过的古书藏了起来而大发脾气,元虚道长只觉得内心无比疲惫。也许自那事之后,他们之间,真的再无法有信任存在了。
  “道长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师妹讲的那件事,究竟可不可行?”顾权不耐烦的询问声将元虚道长飘远的思绪牵回。
  定了定心神,元虚道长将杂念摒除,终于开了口:“我天机门中确实曾有过改天换命的记载,但千百年来,无一能成功者。况且,改天换命本就是逆天而为,失败者无不是魂飞魄散、彻底消泯于人间。”
  待元虚道长将那一次次换命失败的惨烈下场说出来,顾权已听得有些头皮发麻。但他如今对元虚道长已不复先前的信任,虽然对方说的笃定,却依然无法叫他全盘相信。
  只听元虚道长说完后,停顿一下,饮了口茶,忽然神色变得黯然,“我记得许多年前,便曾有人妄图改天换命,最终,却只落得个魄消魂散、灰飞烟灭的下场。切连那施法之人,也受到反噬,一度陷入疯魔。天道虽被一时阻隔,但终究非人力能抗,二十多年后,终是重回正轨。四季轮回、万物天生,不以善者存、亦不以恶者亡。”
  听他说完后,顾权抿唇不语。他心中有些畏惧,但又因着侥幸而生出几分怀疑。
  元虚道长坐在一边,心中却在暗想。那所谓的许多年前,不过就是二十二年前,顾澈诞生那一年。那一年,整个天空中,都是血腥与灰烬。
  人啊,终究得为自己做下的错事负责。
  *
  元虚道长从宁陵郡王府出来后,便去往京城郊外的报国寺。
  他虽然是个道士,佛家义理也与道家不同,但同为修道之人,亦可称为道友。所以,元虚道长不愿住在顾权府上时,便常常会来这报国寺挂单,躲在这清净之处,也方便修益道法。
  报国寺山门口的小沙弥见过元虚道长不少回,对他一个道士来拜佛庙也没什么惊怪。互相行礼打过招呼后,小沙弥便领着元虚道长去往客房休憩。
  一路树木花草相映成趣,绿意与红花相称,鸟鸣更显山幽。元虚道长走在山间小路上,听着远处禅房中传来阵阵诵读经书的声音,才慢慢放松下心神。
  “若一切业定得果者,一世所作纯善之业,应当永已常受安乐,一世所作极重恶业,亦应永已受大苦恼。业果若尔,则无修道、解脱、涅槃......”
  一阵阵梵音涌入耳中,元虚道长忍不住自嘲一笑,自己这一世所做下的,若要按照佛家的说法,应当也算是造下了恶业。来世,将永受苦痛折磨,该当去向今世害了的那些人一一奉还。
  要按照道门之法来看,一切却早已天生注定,万事万物皆在于心,问心无愧,则天地无愧。只是,他却早做不到问心无愧。在自诩匡扶天道的过程之中,他已存了太多的私欲。有的时候,纵容,便是帮凶。
  原来,无论是哪种门派,自己都已是个罪人了。
  报国寺后山有一片稻田,是寺中僧人用来自给自足的口粮田。当元虚道长走到这里时,正从那稻田里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元虚道长下意识停步。却在抬头看清楚来人相貌时,不可置信地脱口喊出:
  “师叔!”
  *
  与此同时,顾子湛一行,正式回到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