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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心绪各不宁,云散终会晴


  那一日在合坤宫中,  听顾子湛将身份和盘托出,天顺帝不可置信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暴怒。
  这是他从未料想过的情形。
  一时之间,  天顺帝的脑海中,  闪现过了许许多多个念头。
  是不是从一开始,  面前这个看上去再真诚不过的人,就是带着深藏的算计,  利用了他给予的所有真心?
  多可笑,原本他以为的那些为他着想、替他分忧,  从一开始,  就是为着那人自己,  踩着他的尊严和脊梁,给自己铺路!
  于天顺帝来说,曾经有多欣慰,有多庆幸,如今便有多愤恨,  有多厌恶。
  厚重的宫门,  掩藏了那一地器物,  落地时刺耳的碎裂声。
  皇后垂着泪,  方才天顺帝的那通怒火,  令她也心有余悸。轻轻安抚已是垂暮的丈夫,她的余光中,  可以看到虚弱着跪在一旁的顾子湛,始终低伏着身子,  无声承受着斥骂和指责。
  她有些不忍,更多的是不信。当真有人能将假意做的这般真吗?多少年的大风大浪,皇后不信自己会眼瞎至此,  也不信往日那些天伦之乐,和顾子湛看向他们时眼中的孺慕和关切,会全都是假的。若当真都是假的,那他们如今,也绝不会还有命留在这里。
  她比天顺帝看的清楚,从一开始,这太子之位,就不是顾子湛自己求来的。
  天顺帝喘息几下,对着顾子湛咬牙骂道,“孽障!”
  皇后替他轻抚胸口,眼眶有些发红,低声劝道:“你莫要气的这般狠,当心自己的身子。”
  天顺帝胸口剧烈的起伏总算稍稍平缓,但心中的怒气却丝毫未消。这样的大事,他竟然从一开始就被人蒙骗在鼓里。往日里他对顾子湛有多看重,现在想来,便有多恨。眸色中闪过狠厉,沉默良久,天顺帝忽然问道:“你既然从一开始就在隐瞒朕,为何又要在此时,将这件事说出来。”
  顾子湛深深叩首,身子有些佝偻。
  “子湛原先不敢说,是因为怕死,更是因着,用怕死这个理由来让自己心安的背后,实际上却另外存着的那份私心。那时,我以为诸事未定,无论是兄长交给我的,还是我自己所期望的都尚未实现,我还不敢言死。即便心中总存着对陛下与母后的愧疚,却也自欺欺人可以用一片诚心来弥补。”
  “这一回,我已死过一次了。生死之际才发现,不是那些凡尘俗事离不开我,而是我自己放不下。帝王之位高高在上,引来无数人的觊觎和争抢。往前那些人,我原本便不曾信任,他们再如何贪婪和残忍,我也可以不屑一顾、哂笑了之。但这一次,却是不同的。”
  “我再不愿我信任之人背叛我,在我看重的事情上欺瞒我,以己度人,我也不该对给予我信任的人,回以欺瞒相待。身外之事可以抛下,但我所得到的护佑与信任,再不忍辜负。”
  其实这一次,无论是福王与那黄玄出乎意料的反叛,还是最后顾澈为了救她,彻底的魂飞魄散,对于顾子湛来说,都是极大的打击。尤其是顾澈,她虽然离开了,但那些无数次轮回里存留的记忆,依然刻在顾子湛的脑海深处。她的洒脱和无畏,让顾子湛自惭形秽,而她的遗憾与错过,也令顾子湛生出了倦意。在昏迷的时候,顾子湛就被这些复杂的情绪拉扯着,不由自主。
  顾子湛清醒后的第一时刻,便想要抛下一切枷锁,只作为顾子湛活一次。
  天顺帝拿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空盏在手中握着,虽没再说话,眼神却在打量着顾子湛。看出她的疲惫,天顺帝心中也在思量。半晌,天顺帝将茶盏一丢,砸碎在顾子湛腿边,眼眸沉沉,说道:“你先退下。”
  顾子湛缓缓起身,微微踉跄下,站直了身子,低垂着头,拱手行礼,离开了合坤宫。
  *
  待顾子湛走后,皇后见天顺帝始终沉默不语,开口问道:“这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天顺帝沉思片刻,揉揉眉心,有些倦怠说道:“我原先看她是个好的,却没想到,竟也是个心思深沉的!枉费我曾那般信任她,看重她!”
  平心而论,顾子湛是有本事的,朝堂上那些棘手的事,虽有他从旁帮衬,但说到底,大部分也是顾子湛的功劳。不知不觉间,许多事已渐渐步入正轨。先前他只当顾子湛是为着满满做事,但如今得知顾子湛的身份后,便令天顺帝怀疑,这一切,是否从一开始,就在顾子湛的筹谋里。
  朝政上,他愿意帮助顾子湛,很大一部分原因便在于,顾子湛在他看来,还是稚嫩的,还是需要依仗他。这也意味着,顾子湛必然离不开他的掌控。而这一点,就是天顺帝对她纵容,予她帮助和信任的前提,也是他能够放心退位的前提。
  但如今,这个前提,忽然变得不那么确信起来。
  天顺帝的心中,不禁闪过一个念头。是否应该换个人,换个真正能让他放心的人?但转瞬间,天顺帝又想到,在满满的身份上,他与顾子湛之间,因着这件事,也存了几分互相的牵制。
  在将自己的想法与皇后说明时,天顺帝的眼中有杀机一闪而过。
  但等他说完,皇后却摇了摇头。“阿澈绝不会用这件事,作为要挟的。”
  天顺帝有些不满,皱眉看向皇后,却被皇后用一句话便打消了疑虑。“她若是有这样的打算,又何必将身份告诉我们,平白给别人手里放个要命的把柄?”
  见天顺帝面色缓和了些,皇后又继续道:“况且,原先你属意于她,除了人品和才能与那所谓的天命之外,她不能育有子嗣这点,也尤为重要。如今看来,无论她是男是女,这些,都没有变。我倒觉得,她为女子,反而更好。”
  天顺帝眉头皱的死紧,有些不敢置信皇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皇后也没跟他客气,又拿出一对白玉茶盏,给自己与天顺帝都斟了杯茶,才继续说道:“你先别急着生气,你想想,她是女子,或许可以成为满满身前的抵挡。”
  皇后虽没有把话说透,但天顺帝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顾子湛将自己的身份亮明,也算是彻底将她自己与皇帝这一家子,绑在了一起。满满日后会遇到的难处,也确实可以由她,先去经历一遍。
  皇后见天顺帝神色稍霁,便又加上了一句。“再者说来,女子终究要心软些。她看着满满长大,也更会亲近爱护,即便满满大了,有什么错处,她也不会太过狠心。你我年纪都大了,要说能看着满满长大成人,我是不敢奢望的。也只有把满满交给她,又有游儿从旁看着,我才能放心。”
  话虽是这个道理,但天顺帝心中因着顾子湛的欺瞒而起的那些愤怒,以及因着自己始终没能彻底将她掌控而来的迁怒,也不是一时半刻就会消散的。想了想,天顺帝对皇后说道:“还是先把满满抱回来,其他的,我还需再考虑考虑。”
  *
  他二人又一齐坐了会儿,皇后看看天色,早已过了晚膳的时间。满满人小,最是觉多的时候,也不好将她闹起。便对天顺帝应承下来,明日一早,再将满满抱来。
  只是当天夜里的时候,天顺帝突然又发起了高烧。为着照顾他,皇后便没有将满满从东宫抱回来。
  其实这段时间,天顺帝已断断续续病了许多回。他已过古稀,打年轻时脾气就不好,早年又留有旧疾,肝火虚旺,对身体损耗极大。偏偏他向来要强,对待朝政也从不松懈,病了也要硬撑过去,不肯叫外人看出来。那时,先太子顾源走的突然,天顺帝曾急火攻心,吐血不止。义许一向直言不讳,当时便同皇后说过,天顺帝的身子早已伤了根本,寿数怕不会太长了。
  自那之后,天顺帝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直等到顾子湛渐渐对朝政上了手,他心情放松下来,才渐渐缓过来些。
  如今白日里受了番刺激,他心中火气难消,又正值暑热,这病气便汹汹而来。
  找来义许诊治后,义许神色也有些不好。
  天顺帝这一动怒,这些时日好不容易养好了点儿,又都白费了去。义许有些忧心,天顺帝的身子没有好转,只怕当真不会有太久的寿数了。
  听到这个消息,皇后便呆立当场。她藏在袖中的双手早已紧紧我在一起,等义许走后,才发现自己竟将手上都握出了深深的印痕。
  都说生死有命,但临到当前,才知道这种因未知而起的恐惧,是这般令人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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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顺帝这一病,在床上已整整躺了三天,依旧浑身无力,缓不过劲儿来。虽然高烧已退,但症结未解,义许给他开了几味安睡的方子,让他好生休养。
  天顺帝这回生病的消息,如先前的许多回一样,被皇后牢牢压制下,没敢向外透出半点风声。甚至连着楚澜和顾子湛,也一并隐瞒了。
  看着躺在床榻上,苍老无力的皇帝,皇后心中也不禁开始思量起接下来的事。世人皆道天子万岁,可人世间,又哪里有真的长生不老。她对顾子湛是有怨忿的,但这怨忿中,顾子湛隐瞒身份这点,只占了极小的部分。更多的,是因为她的隐瞒,伤了天顺帝的心,导致了这场大病。但从理智上讲,皇后也清楚,顾子湛对天顺帝的身体状况并不清楚,天顺帝向来擅长遮掩,一开始不让顾子湛知道,是出于提防,时间久了,却也习惯成了自然。
  只是眼下,就算有这些怨忿,更紧要的,却是活着的人。
  皇后整日无法安眠,想了想,命李若愚去将楚澜找来。
  楚澜也在等她。
  见到楚澜,皇后的眼中,头一次多了试探。
  楚澜任由她看着自己,行礼如仪,一举一动也皆是往日的沉稳和大气。
  皇后先开口:“顾澈已同我说过,你最开始,并不是自愿的。近日你得知了真相,也是在你的劝说下,顾澈才会坦白。”
  楚澜没有回答,皇后便继续问道:“那如今,若是姨母做主,你可愿与她和离?”
  楚澜缓缓摇头,“不愿。”
  皇后又问:“为何?总归她如今身份尴尬,只要你愿意,姨母自会为你寻个好人家。有夫有子,岂非常人之乐?”
  楚澜抬眸看向皇后,半晌,清浅笑道:“姨母说笑了。我如今便是有夫有子,又何必多此一举。”
  皇后皱眉,似有些不悦。
  楚澜继续淡淡开口,“子湛人品如何,想必姨母也是清楚的。况且满满虽小,但也可看出,是个懂事乖巧的,我又如何愿意与之分离。”
  皇后听她提到顾烺,心中也是一动。说到底,她也清楚,楚澜最初会嫁给顾子湛,就是天顺帝意图借她离间顾权父子的关系。这点,她始终心存愧疚。但同时,她也有私心,而顾烺,就是她最大的私心。只要楚澜愿意一直陪在顾烺身边,这便是她求之不得的另一道保障。
  但终归,皇后还是启唇,最后试探了一次。“游儿,若是如此,你心中可会有不甘?”
  楚澜摇摇头,“是因着子湛,才叫我原本的不甘尽数消解。”说罢,她看向皇后的眼睛,郑重道:“姨母,子湛是我愿意追随之人,但满满更是我一心守护的亲子。为母则强,无论是谁,我都不会让她被人委屈了去。”听她这话,皇后心中又是欣慰,又有些不忍。轻叹道:“终究是姨母让你受委屈了。”
  楚澜眉眼舒展开,似乎想到了什么,眸光中有难掩的温情。“游儿从不觉得委屈。”
  皇后忽然想到什么,又开口问道:“这件事,源儿,他知道吗?”
  楚澜微微抿唇,没有回答。
  皇后看她这个样子,心中哪还有不明白的。都说知子莫若父,但其实,更了解自己孩子的,往往却是母亲。长叹一声,皇后有些哀戚说道:“源儿坦荡,他是真的信任阿澈啊。”轻抬起手,拭去眼角的泪,皇后有些怅惘,又有些释怀。
  待楚澜离开后,皇后独自坐在殿中。灯烛摇曳中,她会想起了许多往事。楚澜与顾子湛相处时那些被她看到的情景,都似乎在说明,这两人之间,有着更深沉的羁绊。
  忽然之间,皇后便有些怕,不敢再深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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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养了五天,天顺帝终于有了些精神。
  他对自己的身体清楚地很,这几日的昏昏沉沉间,他有过恼恨和不甘,也终于有时间,去好好看待这件事。
  首先,他的确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去挑选一个合适的继承人了。
  况且,皇后那些劝慰,也被他听进耳中,放在了心上。与皇后不同,在天顺帝看来,顾子湛对他坦白,远远要比瞒他到死要好上许多。他是帝王,他才不要那些虚伪的无知和欺骗的善意,他只要真相。而至于这真相该如何昭示,是掩盖还是粉饰,一切的选择权,始终要在他自己手上。
  而如今,顾子湛就是将这个选择权,交还在了他手上。从这一点上来说,顾子湛的做法,在意识的最深处,是令他欢慰的。
  但天顺帝还不能全然放心。除此之外,他胸口憋着的那口气,也还得需要时间,才能慢慢消解。
  所以,重新上朝之后的第一件事,天顺帝便推迟了退位的时间。
  顾子湛对此自然没有异议,经过这么多的波折,她自觉早已看淡了一切。能叫她挂心的,也只有楚澜一人。其余的,皆是身外之物,无所挂碍。她本就是自异世而来,如今能做的,也只有心安二字。既然所有一切外物都不属于她,那她能用以回报的,便只有坦诚。
  从承无开始,顾子湛的灵海之中,灵魂已被剥离过两次。她曾与他们共存,若说没有过彼此影响,又怎么可能。如今他们已彻底消散,顾子湛一时有些分不清,她性格中哪些才是只属于自己的,又是不是真的还有,只属于她自己的部分。
  她所想的坦诚,到底是她本意里的坦诚,还是受旁人影响过后的坦诚?
  顾子湛愈发迷茫。
  她这样心态的变化,自然被楚澜看在了眼里,也自然生出隐忧。但顾子湛却什么也不讲,或者是,连她自己也想不清楚,讲不出来。
  楚澜便等她,耐心的等。
  忙忙碌碌中,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今岁的秋闱已过,燥热消散,秋高气爽。
  中举的人数中,女子已不足一成,但难得的是,其中近半数的解元,都是女子。顾子湛最为留心的河东府,报上来的名单中,头一个解元的名字,就是周小婷。
  顾子湛有些欣慰,空落落的心里被填进一抹喜悦。也许明年的春闱,就会出现第一个女状元了。
  但这些也不过是她自己的期望,到底结果如何,也还要看各人的努力和造化。
  而就在中秋前,天顺帝对于那几个亲王请求宗室子入宫服侍的奏折,也终于有了回复。
  他没有言明要宗室子服侍,只说思念后辈,准许各亲王派出子侄,入宫共度中秋。
  自然的,天顺帝这封诏书,又引起了众人的猜测。
  但有时候,明明看上去是一件喜事,偏偏要在其中暗藏祸患。
  福祸相依,总是不由自己控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