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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番外之·群像


  兆熙六年的寒冬有些漫长,  年老的太上皇终究还是没有能够熬过,在太后和子孙的陪伴下,走完了他不平凡的一生。
  弥留之际,  顾桢的脑海中,  不受控制的闪过无数的画面。
  他太老了,  走过的路也太长。陈朝的皇帝,  他经历过?了三?个,跟随太/祖起兵那年,他都三十三?岁了。即便自小父亲就十分严厉,  但他总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大少爷,就算与戎族战过?许多回,  可那次起兵,  心?境依旧是不同的。他们一家都再无退路,紧抱成团,  厮杀在鲜血和烈火中,  连胜利后该要如何,都没有闲暇去想。
  那一年,  他终于有了自己的长子,随后不久,大军取得了首场大捷。太/祖大喜过?望,  亲自给这个嫡孙取名为“源”。是胜利之源,  也是万物之源,  足可见对其之看重。
  然而就在第二年,他自小最为亲密的二弟顾极,为了救他,战死在了沙场。而顾桢自己,也受了重伤,  以致再难有子嗣。
  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形,如今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自己久久无法遗忘的悲伤和仇恨,还有难以言说的不堪与恐惧。
  顾桢隐瞒了自己受伤之事,心?中那些情绪却愈发难消。四年时间,太/祖在他们这些兄弟的簇拥下,终于带领着?大昭的强军,攻入了陈朝皇宫,成为了新一代的天下之主。他以嫡长子的身份,成为了一人之下的皇太子。
  自那时开始,原本亲密无间的顾家人,开始出现了嫌隙。慢慢的,比往日对付敌人还要阴狠的手?段,也开始照着自家人用上了。
  他们有一位太过英明神武的父皇,在起兵之时,为着名正言顺,他们这些兄弟,又亲手为他们的父皇,镀上了许多令人敬畏的神话。于是,太/祖便成为了这天下间的神明,成为了百姓心?中的神明。
  久而久之,太/祖自己也深信不疑。
  日渐衰老的皇帝,开始觉得所有人都比不上自己,偏偏那些比不上自己的人,注定要取代自己,成为这江山日后的主人。他嫉妒又不甘,冰冷又无情地看着?这些儿子们在自己面前卖弄心?机,对自己恭顺着?、巴结着?,又算计着。
  而无论怎样,始终,他才是这一切的掌控者。
  顾桢的眼睛已经有些看不清,但想起这些过?往,浑浊的双目中缓缓有泪落下。
  他怨恨着太/祖的这番模样,不满太/祖这般对待自己。但却在此时才真正醒悟,他又何尝不是,走上了父亲的那条旧路?
  他终于无可避免的,成为了自己厌恶的模样。
  一双苍老却柔软的手?,轻轻替他拭去了眼角的泪。
  顾桢强撑起双眼,模糊之间,看到了老妻的轮廓。影影绰绰,还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陪在他的身边,正握着他的手?。
  有孩童低低的啜泣声传来。顾桢意识已有些涣散,过?了许久才好似明白过来,这双小手,是满满的。
  他的满满啊,顾桢手?微微用力,和孩子的手?握在了一起。
  “爷爷!”
  顾桢的心?,骤然被温暖包裹了起来。他又想起了好多事,他有相伴一生的结发爱妻,有关心他、敬爱他,能替他摔碗捧香的孩儿,也有懂事伶俐,敦厚良善的小乖孙。他给大昭,留下了优秀的继任者,这一辈子,有他们陪着送着?,他也算无憾了。
  思绪已有些缥缈,顾桢最后想起了他的父皇,在临终时对他说过的话。往日那些阴影,如今想来,只有固步自困的可笑。
  嘶哑的声音牵动起顾桢胸膛最后一次的颤动。
  “你?们,都要好好的。”
  兆熙六年仲冬,十一月廿八,太上皇薨。兆熙帝为其上庙号太宗,谥号为孝。
  天下缟素,服丧三年。
  **********
  钦天监算好了日子,将太宗孝皇帝的灵柩移去了奉安圣殿,待陵寝修葺妥当,再正式下葬。
  这时,已是腊月底,就快要过?年了。
  天空下起了大雪,顾子湛的銮驾跟在灵柩的后面。飘散下来的雪花大如鹅毛,一片一片落下,将宫人们的足印掩盖。
  白茫茫的天地中,偌大的皇宫更显空旷。八岁的顾烺正倚靠在顾子湛身边,眼睛通红,小脸紧绷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顾子湛握紧她的小手,见她略微放松了些,才从銮驾上把她抱下。两个人恭恭敬敬对着?顾桢的灵柩叩拜行礼,厚重的宫门在她们面前缓缓合上。一寸一寸,宫门沉重却无声,直到再也看不到里面的场景。
  顾烺没忍住,向?前迈出半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孩童的小脸上浮现出悲痛和无措。
  顾子湛张开怀抱,把她抱紧怀里。
  “满满,不要难过了。爷爷去了天上,会在另一个世界里,守护满满的。”
  顾烺头埋在顾子湛腰上,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顾子湛仰头看着?天空,不让自己的泪落下。满天星辰璀璨,其中便有吾家老人。自此人间永隔,于苍穹之上,却也算是另一番团聚罢。
  兆熙七年的新春,在一片悲戚的素色中,悄然而至。
  *
  年后,虽因着?国丧没有了庆典,各家亲眷还是依着?旧例入宫觐见。
  廉胜男去年底生了个儿子,如今孩子还没满月,顾忌着?太宗薨逝不久,宫里正是一片缟素,怕引得太后伤怀,傅友也只是跟着?傅怀匆匆进宫一趟,没多停留便回去了。顾子湛与楚澜私下给了孩子不少赏赐,傅友却兴致不高,直言更想要个女儿,还巴望着?跟顾子湛亲上加亲。
  打发走他一家子,随后,韩王顾涛带了正妃,荣泽长公主领着?去岁刚袭爵奉国公的女儿,也一同入了宫。
  顾子湛与楚澜还未搬去皇帝寝宫,依旧住在东宫。顾烺还小,虽然已被立为太子,也早请了师傅教习功课,但生活上还离不开她们。加之太宗刚走,太后心情也没有缓过?来,依旧住在合坤宫里,顾子湛便也不急着搬。
  顾烺跟在顾子湛与楚澜身后,见到这几个人,各自行过?礼后,她便避开大人,偷偷向李云思看去。她最近在跟着?师傅读史,对这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国公,便不禁有些好奇。
  哪成想,正巧对上一双如墨的眸子,也在看她。
  李云思比顾烺大了十岁,今岁便要十九了。她虽身份高贵,但因着?这独一份的爵位,并不为世家大族所喜,甚至那些不敢对皇帝表露出的不满,也被牵连到她头上。原本与成国公家的婚约,也在她袭爵之前,被寻了个由头,退了亲。如今她这婚事,自然便有些难。
  荣泽长公主对此很是心焦,顾忌着?国丧,自然不敢直言,但话里话外?的,也能听出稍许。顾子湛心?中了然,再向?那个当事人看去,却正巧发现这一对小儿女之间的小动作。
  顾子湛有些好笑,瞧上去这位年轻的奉国公,似乎压根就没把成亲一事放在心上。
  顾子湛给楚澜使了个眼色,楚澜便也看到了。浅笑一下,楚澜开口对荣泽长公主安抚道:“儿孙自有儿孙福,皇姊同本宫向?来亲厚,你?且放心,万事皆不会忘了自家人的。”
  荣泽长公主也知眼下不是时机,不敢再多说这些。
  顾子湛倒是想起一事,向?她问道:“对了,皇姊府上那位长史,为人做事如何?”
  荣泽长公主面色却微有停顿,很快又掩饰过去,笑答道:“周长史为人忠厚,办事也极为妥帖,我府上大事小情皆由她打理,是个可靠人。”
  顾子湛点头,“同为女子,许多事情上,倒也方便些。”这位如今的周长史,便是当初昂州城的周家小姐,周小婷。兆熙元年时,周员外?生了病,久病难愈,周小婷便没能参加科举。直到兆熙五年,周员外?身体好些了,她才到了京城,重新备考。
  当时周小婷正在京城准备春闱,有几家眼红周家家产的,趁机勾结了周家旁支,陷害周员外?瞒报商税。当地官府中也有人收了贿赂,几方勾结,就要将周家的家产夺去。周小婷难免受了些影响,最终与状元之位失之交臂,还是顾子湛看出她那份试卷中另有深意,点了探花。
  周小婷当殿告了御状,顾子湛下令彻查,才将周家保全。周小婷身处风口浪尖,翰林清贵是做不成了,正巧当时荣泽郡主被升为公主,就安排她去做了公主府的长史。
  想到这里,顾子湛又嘱咐了几句:“她是个有才的,再历练个几年,朕便考虑将她外放。”
  荣泽长公主面色一僵,顿了顿才说道:“能得陛下看重,是她的福分。我替她谢过陛下了。”话虽然是这么说的,可她的语调却有些不自然。
  顾子湛心?中诧异,面上却没显露出来。几人又说了会儿话,顾涛和荣泽便起身告退,还需再去往合坤宫向?太后请安。
  顾烺忽然出声,眨了眨眼睛,对顾子湛说道:“阿爹,以后,能不能让大姐姐常进宫来陪陪我?”说罢,又去看楚澜,小脸鼓鼓的,悄悄撒娇。她可是清楚的很,宫里的事,向?来都是阿娘做主。
  顾子湛被她这古灵精怪的样子惹得好笑,但又不能真的不顾别人意愿,让人家来陪她玩。楚澜也笑了笑,点了点顾烺的鼻尖,说道:“你?大姐姐与你不同,你?若要想她了,可以自己去请。当然,也得看她有没有空闲才行,不可强求。”
  顾烺便欢喜起来,扬起笑脸,向?李云思问道:“大姐姐,正月事忙,满满不敢叨扰。等过?了正月,我请你来可好?”
  李云思身姿摇袅,对着顾烺绽开浅笑,“好。”
  *
  夜里,顾子湛与楚澜依偎在一起,在灯下合看一本杂记。
  想到白天的事,顾子湛便说道:“我觉得,荣泽与她那位长史之间,好像有些奇怪。”
  楚澜将目光从书本上移开,“怎么奇怪了?”
  顾子湛皱眉,“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我问起那周小婷时,尤其是说到要给她外放,荣泽的表情,有点不自然。”她挠挠头,“不像是不满,怎么说呢,唉,就是有些奇怪。”
  楚澜笑她,“既然没有不满,别人府上的事,你?管那么多作?甚。”
  顾子湛不同意,“那不行,顾涛如今被我看重,李云思我也想着过?段时间就放去户部,跟着?谭思贤历练。荣泽的事,便不能轻忽。”她坐不住,匆匆写了封信,起来去殿外将大内总管李廉英叫来,让他把这个拿去给栾楠。
  嘲风营在顾子湛成为皇帝后,便不再只是东宫卫,而是整合了花满楼的势力,成为了一个专门的情报部门。柳赞去了龙骑卫,这嘲风营便由栾楠接手,成为了嘲风营第一任总指挥使。而栾指挥使如今也已有了另一重身份,他终于靠着?脸皮厚这一点,“嫁”入了忠义伯府。
  这回,顾子湛便安排栾楠,去荣泽长公主府上打探,看看那二人之间,是否有什么不妥。
  五日之后,栾楠来见顾子湛,面色有些古怪。
  顾子湛正拉着?楚澜下棋。她这个臭棋篓子虽然一如既往的臭,但近日却偏偏起了兴趣,强行拜了楚澜为师,整日烦着楚澜教她下棋。
  看了栾楠一眼,顾子湛奇怪问道:“你?怎么了?是又惹忠义伯生气,不给你?饭吃吗?”
  栾楠慌忙摆手?,“哪有的事!我家木兰温柔大方,只是规劝我注意身子,合理膳食,免得中年发福!”
  顾子湛嗤笑,“没出息!”刚回头,就对上了楚澜似笑非笑的眼眸。
  顾子湛一噎,讪讪道:“嗯,听媳妇的话是对的!唉,不说这个了,你?先说说,荣泽长公主府上情形如何?”
  栾楠心?中腹诽她惧内,但想到打听来的那些消息,面上又重新露出古怪。想了想,开口道:“据安排进公主府的人回禀,长公主与那周长史之间,并没有什么嫌隙,反倒,亲密的很。”
  “周长史刚入公主府时,因着?性子直率,处置了几个不老实?的家仆,有人心怀不满,便去长公主那里挑拨。两人一度有些不愉快。但后来,也不知怎的了,长公主一次醉酒,就去了周长史的房里。自那之后,两人便亲密起来。周长史喜欢酸咸口的,长公主还曾专门派人从昂州找了个厨子来,单独给周长史开小灶。”
  “去岁八月,长公主女儿承袭奉国公的爵位,搬了出去。自那之后,长公主便时常让周长史留宿房中,直到太宗薨逝,周长史才搬了回去。”
  “给周长史做饭的那个昂州厨子,就是咱们花满楼的人。据他说,长公主每次与周长史用饭时,都要把下人全打发走。有一次他做汤晚了点,送进去时,长公主似乎喝醉了,正趴在周长史的怀里,还,还亲了周长史的脸!”
  “咣当”一声,顾子湛一盏热茶全洒身上了。
  顾子湛惊呼:“啥?还、还亲上了!然后呢?”
  栾楠有些不好意思,“没然后了啊,那厨子当时就被赶了出去,之后还差点被扫地出门。”
  顾子湛更好奇了,“那最后为什么没把他赶走?”
  栾楠搔搔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大约是公主府的管家替他求过?情吧。”栾楠一脸八卦,“对了,主上您还不知道,那管家是自小跟着?长公主的,三?十六七都没成亲,但如今,已经跟咱们这位厨子好上了!”
  顾子湛新倒的茶又一次洒身上了。
  点了点头,顾子湛由衷道:“皇姊府上,都是人才。”想了想,发现那厨子是她自己的人,又感叹道:“咱们花满楼里,也都是人才。”
  栾楠嘿嘿一笑,“那可不,都是主上领导有方,教得好!”他早已知晓顾子湛的女子身份,也知道她与楚澜之间的情意,对于这些事,也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是荣泽长公主身份不一般,又是外人,所以先前才会有些诧异。
  顾子湛呸他一句,不想再看他这张妇男八卦脸。
  楚澜觑顾子湛一眼,又对栾楠道:“以后,这种各人的房里事,就不要再打探了。”
  顾子湛脸一板,跟着?媳妇的话开始甩锅。“就是,你?好歹也是嘲风营堂堂总指挥使,总盯着人家房里瞧,不知羞耻。”
  栾楠一张中年白脸上顿时皱出十八道褶子,有人欺负他!好委屈,好想回家找媳妇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