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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酒气


  前排司机察觉到气氛凝滞,  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后视镜,刚好能看见陆梦溪恬淡而清冷的眉眼。
  他给易洲当了七年司机,雇主的喜好、忌讳、家庭关系早就摸清了。比如说易洲不喜欢别人坐他这辆车,  所以此前易洲安排他去接那些生意伙伴的时候,他都会特意换一辆车去接。
  无一例外。
  除了这位陆小姐。
  他曾在易洲的私人办公室见过陆小姐,  的照片。易洲的办公桌上只放了两张照片,一张是他和父亲、继母、弟弟的合影,另一张就是她。
  他想,  陆小姐和老板虽然不是血缘上的兄妹,但老板还是把她当作自家人看待的吧。
  车子驶入小路,停在易家门前。
  没等两人下车,大门就开了,  易珉从门内小跑出来,  从外面打开车门,“哥哥哥哥!你回来啦!”
  下一秒看见陆梦溪,  易珉的目光转为惊喜:“姐姐!”
  陆梦溪愣了下,  轻轻点了一下头。
  等她下车,  易珉就兴奋地拉紧她的手,大声说:“姐姐姐姐,我跟同学说我姐姐是全江州最好看的姐姐,  他们都不信!等会儿我们一起拍张照片好不好?我后天上学带给他们看!”
  陆梦溪没应声,易珉就摇晃着她的手臂撒娇:“好不好嘛?好不好?”
  他才五岁,小小的手掌只能攥住陆梦溪的手指,力气也不大,  陆梦溪可以轻轻松松地挣脱。
  但陆梦溪没有动,任由易珉拽来拽去,直到易洲温和出声:“小珉,  别闹姐姐了,先让姐姐回家休息,别惹姐姐生气。”
  易珉后知后觉地点头,牵着陆梦溪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小声问她:“姐姐,你生气了吗?”
  陆梦溪眼底蕴着难以觉察的柔和,“没有。”
  “真的吗?”
  “真的。”
  许秋正在分拣佣人送来的香槟玫瑰,挑了几枝满意的插花瓶。抬头见到长女幼子手牵着手走了过来,一时竟有些回不过神。
  但很快便凝起了她精致的面庞,问道:“溪溪,你怎么来了?”
  语调是温和平静的,神色却透着隐隐的不悦。
  “我带她回来的。”易洲接过话。他松了松领带,锋芒锐意稍减,看上去散漫随意了许多。
  许秋看向陆梦溪,说:“你跟我来。”
  陆梦溪默默跟着她上楼。
  到了四下无人的楼梯口,许秋才轻斥道:“今天有客人来你不知道吗?抓紧时间,让小袁帮你重新化个妆,换条裙子,别给我丢人。听见了没有?”
  陆梦溪今天是淡妆,妆面干净自然,温婉清透,搭配素白法式过膝长裙,不说是明艳照人,至少也是稳重得体的。
  在许秋的要求下,她换了一条明黄色修身连衣裙,这是某位声名大噪的设计师的获奖之作,随着那位设计师身价剧增,这条裙子也成了有市无价的藏品。配合镶嵌着艳彩级黄钻的锁骨链和细致明丽的妆容,那种精致贵气富家女的味道就凸显出来了。
  裙子的裁剪很苛刻,小V领,腰身收得极窄,下摆后开叉——但陆梦溪驾驭得很好,裙子合身,每一个苛刻的细节都能让她恰到好处地展现自身的美好。甚至偶尔倦怠的敛眸都像在赋予裙子孤冷卓绝的况味。
  袁姐一边帮她卷头发一边赞叹:“陆小姐,这条裙子真的很适合你,这么一换,整个人都亮了不少。”
  陆梦溪“嗯”了声,看着镜中的自己,每一处发尾卷起的弧度都别无二致。
  她忽然想起刚刚许秋摆弄的那瓶香槟玫瑰。
  或许在许秋眼里,她也是一枝香槟玫瑰吧。只有修剪掉那些多余的枝叶,绽放出大小合宜的花朵,才能勉强让她满意。然后,在需要的时候,装点她丰盛美满的人生。
  重做造型用了不少时间,好在赶在徐素玉到来之前结束了。
  陆梦溪随许秋下楼迎接客人,心心念念的徐女神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我见过你哦,你跳的《太平》很出色。”
  然后又转过脸同许秋笑道:“我说呢,这个小姑娘怎么跳得那么好,原来是你女儿。”
  许秋跟着笑笑:“其实我一直不赞同她走舞台演出这条路,又苦又累,身体也容易损伤。”
  徐素玉闻言看了眼陆梦溪,陆梦溪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徐老师过奖了,和前辈们相比,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徐素玉不由莞尔,对许秋说:“你别操心了,现在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就由他们去吧。要是你当年没有退出舞坛结婚生子,今天的成就肯定不会比我低。现在有女儿来替你完成未尽的事业,多好。”
  许秋不禁愣住。
  徐素玉揶揄道:“怎么啦?后悔早早放弃事业结婚了?晚了!”
  许秋静默数秒,轻轻地叹了一声:“是啊……晚了。”
  今晚的来客除了徐素玉,还有几位文化界的风云人物,彼此都听说过对方的大名,就算不熟悉,也能大致聊上几句,所以氛围还算其乐融融。
  等徐素玉空闲下来,陆梦溪就走过去,礼貌而不乏景仰地看着她:“徐老师,我上学的时候经常看您的舞剧作品和舞蹈理论,最喜欢您的《踏燕》。您要是方便的话……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陆梦溪捧出签名笔和《踏燕》的剧照,就跟粉丝见到了爱豆一样,期待盈满了星星眼。
  “当然可以。”徐素玉接过笔,龙飞凤舞地签下大名。
  “小陆。”
  “嗯?徐老师?”
  “除了《太平》,你跳的《采莲》我也看过,只不过看的是视频片段。”
  陆梦溪眼睛都亮了。
  徐女神看过她的作品!不仅看过还有印象!不仅有印象还能随口道来!
  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振奋的事!
  “你是科班出身,功底摆在那儿,力量、技巧、软开都很好。”徐素玉略微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斟酌怎么委婉说明,“但是,我觉得有时候你太注重技巧的表现了,而忽视了情感的投入。”
  “不过这是你们科班出身的舞蹈演员的通病。当然,我不是说这样不好,使用技巧当然是好事,学院的老师也会鼓励你们这么做,这样跳起来很美,而且不吃力,观众也喜欢看——但是你要记住,所有技巧都是锦上添花,对舞蹈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是情感的表达。”
  “有些人很擅长跳即兴,就是因为他们在舞蹈里融入了自己的情绪。”
  “跳舞不是用躯体去跳的。”
  “是用心去跳的。”
  陆梦溪眉眼微肃,若有所思。
  佣人端着盛放热毛巾的盘子从她们身边走过,徐素玉顺手拿了一块热毛巾擦手,笑着说:“你还年轻,眼光不妨放长远一点,别把自己局限在舞团。你妈妈当年可是家喻户晓的舞蹈演员,你的目标,怎么也该是国内最优秀的舞者之一啊。”
  陆梦溪微怔,目光倒很清亮:“谢谢徐老师。”
  -
  聚会渐入尾声,来客陆续道别。
  陆梦溪上楼探看外婆。
  外婆正在吃药,帮她倒水的是许秋重金请来的陪护医生秦大夫。外婆在做了心脏支架手术后仍旧时不时地觉得胸闷,许秋不太放心,就请了秦医生居家照顾,时刻关注外婆的身体状况。
  药有好几种,体积小的药片外婆都能就着水咽下去,体积大的胶囊却总卡在喉咙口,怎么都咽不下去。试了几次,被水呛住了,咳嗽不停。  陆梦溪既心疼又揪心,上前一边顺着外婆的后背,一边问秦医生,“秦主任,这个药是一定要吃的吗?有没有适合吞咽的替代药?”
  秦医生一脸抱歉,耐心解释:“不好意思陆小姐,暂时没有特别合适的药可以替代。支架植入术后还是需要定时定量服药的,这样可以更好地控制病情,也减少支架内出现血栓的概率。”
  陆梦溪点点头,见外婆已经缓过来了,就重新倒了杯温水给她。
  “外婆,吃这个不难的,先把药含着,然后喝一大口水,仰头咽一下,胶囊就下去了。”
  她一边说还一边比划着仰脖子的动作,外婆看得忍俊不禁,顺利把药吃下去了。
  “溪溪,你今天怎么有空回来啦?住几天再走啊?”
  吃完了药,外婆的脸色恢复了红润。算算也有段时间没看见大孙女了,便舍不得放她走,拉着她在自己这里聊天。
  撞上外婆殷切而慈爱的目光,陆梦溪说不出拒绝的话,只道:“我听说今天会请徐素玉老师做客,特意过来看看的。”
  秦医生不想打扰祖孙俩相处的时光,收拾好药品出去了。
  外婆端详她片刻,笑着说:“不错,没胖没瘦,裴家没欺负你。”
  她找来几样坚果,戴上老花眼镜,一边剥着一边说道,“小珉像你,从小就是漂漂亮亮的脸架子,又听话又聪明,跟你一样,看着就讨人喜欢——欸,溪溪,这个核桃好吃,很香的,你也尝尝。”
  外婆把刚剥好的核桃肉堆放在小碟子里,都递到陆梦溪面前。
  陆梦溪也夹了个核桃,一起剥着核桃肉:“外婆你也吃。”
  外婆絮絮说着:“我前两天,梦见你爸爸了。”
  陆梦溪动作一滞。
  外婆接着说:“他呀,在这世上最挂念的人就是你和你妈妈,见到我就问你们母女两个怎么样了。”
  “我说你嫁人了,你妈妈也嫁人了,都有人陪、有人照顾。他就点点头……应该是放心了吧。”
  陆梦溪的眼泪立马涌了出来。
  “你别怪你妈妈,她心里也有说不出的苦。”
  外婆说着,打了个哈欠,陆梦溪看时间不早了,就抹抹眼泪,让外婆休息了。
  秦医生就住在隔壁,陆梦溪顺便向她了解外婆的身体状况。
  秦医生的神情略显凝重:“其实老太太的整体情况不太好,上次手术解决的只是堵塞最严重的那根血管,虽然手术很成功,但预后的效果并不是很好,毕竟还有很多血管堵着,这也是她仍然会胸闷疼痛的原因。现在许董倾向于保守治疗——服药、合理饮食、健康作息。如果病情控制得不好,可能还需要二次支架。”
  陆梦溪愣了愣,“怎么会这么严重……”
  秦医生说:“陆小姐你放心,我会全力照看的。”
  -
  陆梦溪下楼时,宾客已经散了,灯还没关,将一楼衬得明亮空旷而安静。
  她洗了个杯子倒水,有佣人走来问她有什么需要,她摇摇头说不用。
  其实……如果单看外表,外婆面庞红润,精神矍铄,和健康人没什么差别。
  她一直没想到,外婆的病情已经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
  “姐姐!”这时,易珉蹬蹬跑过来,“哥哥答应帮我们一起拍照——咦,姐姐,你眼睛怎么红了?你是不是哭了?”
  易珉仰头一看,就看见陆梦溪湿润的眼睛。
  “没有。”陆梦溪眨了下眼,抬了抬手里的茶杯,“水汽熏的。”
  “哦。”易珉回头望望,冲着电梯门口的易洲招手,“哥哥快来!拍照啦!”
  易洲不紧不慢地走近,瞥见陆梦溪湿漉漉的眼尾,脚步一顿,目光转深,随后极自然地抽出西服的口袋巾递了出去。
  陆梦溪怔然。
  她闻到他身上些微的酒气。
  大概只有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才会褪去平日的冷厉,显露出这么友好的一面吧。
  她没接那块口袋巾,易洲便又向前半步,用手中的巾帕,小心地拭着她眼尾的泪痕。
  陆梦溪一阵头皮发麻,把巾帕抓过来,往旁边挪了挪,“……谢谢,我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