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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船在河面平稳前行,是夜,月黑风高,“有分寸”的谢伯缙便登了秦州刺史府的门。

        李刺史战战兢兢地看着锦袍沾血的谢伯缙,以及他身后那六名杀气冲天的兵将,狭长的马脸上挤满敬畏的笑,“不知大将军深夜造访,有失远迎,下官这就叫人准备酒菜,安排客房,替将军接风洗尘。将军先进内堂歇息,请,请——”

        谢伯缙面无表情地乜了那刺史一眼,默不作声走进内堂。

        待入了座,立刻有丫鬟端上热水巾帕。

        谢伯缙慢条斯理地洗净手中血污,又拿巾帕擦拭着剑上的血迹。

        他动作不紧不慢,看得一旁的李刺史如坐针毡,几次想开口询问,却又不敢贸然。直到丫鬟奉上茶水糕点,他才寻到开口的契机,“将军一路奔波,肯定渴了饿了,不若先喝杯茶水?”

        谢伯缙依旧擦拭着剑,等换了两盆水将剑擦干净后,才收入剑鞘,一把放在桌案之上。

        沉重金属撞击木质桌案发出一声沉闷的啪嗒声,直听得李刺史心头咯噔,后颈发凉,大脑愈发活络的转动起来,来者不善啊,这到底是出了何事?

        “我今日来,是报官的。”

        似是读懂他的心声,沉金冷玉般的嗓音骤然在昏暗室内响起。

        李刺史脑子一时还有些转不过弯来,磕磕巴巴道,“报、报案?”

        谢伯缙向右下首的兵将使了个眼色,那兵将会意,将手中的黑布包放在刺史面前的桌案。

        打从这一行人到达府衙,李刺史便注意到这个圆滚滚的黑布包裹,原本心底还抱着一丝侥幸,可现如今这玩意就放在他眼下,那股浓郁的血腥味直冲他的天灵盖,还有何不懂?

        他脸色都变得煞白,“谢将军,这、这是……”

        谢伯缙指节分明的手指轻抚过杯壁,“刺史一看便知。”

        李刺史咽了下口水,两条胳膊如筛糠,几次伸出手都没勇气解开那布包,最后还是叫了身后幕僚去解。

        一阵窸窸窣窣后,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便完整暴露于众人眼前,似有寒风吹过,烛芯荜拨摇曳了两下,澄黄的光线忽明忽暗。

        “这,这!”

        饶是做了心理准备,猛然见着这么颗人头,李刺史还是惊得往椅后靠去,伸出的手指剧烈颤动着,“这是……这是……”

        谢伯缙浅啜一口茶水,神情淡漠,“听闻秦州闹水匪,多次围剿皆无法铲除,恰好我路过,便顺手替李刺史除了这匪首。”

        李刺史这才认出这颗人头的面容,可不就是水匪头子向振天。

        “将军英明神武,为民除害,下官敬佩,多谢将军为秦州百姓除去一害……”

        李刺史这边胆战心惊地说着场面话,谢伯缙略一抬手,打断他的废话,“我说了,我今日来是报官。”

        说罢,却是懒的开口,只让手下兵将代劳,将昨夜水匪偷袭之事连同沈承业勾结水匪之事一五一十说了遍。

        李刺史听得惊愕不已,心道这沈承业真是瞎了心,竟敢招惹晋国公府,尤其还惹到了谢伯缙这尊煞神。如今人家找上门来,他也保沈家不住了!

        三息过后,谢伯缙自认已经给了这老油子足够的抉择时间,于是开口道,“李刺史,勾结盗匪,谋害朝廷三品官员,按照大渊律法,该是何罪?”

        李刺史忙坐直身子,“按照大渊律法,主犯及帮凶处以极刑,抄没家产,家眷流放千里,终身不可发回原籍。”

        “很好。”谢伯缙抚掌,慢慢抬起眼,俊美的脸庞上神色难辨,“我相信刺史廉明公正,定不会让我失望的,是吧?”

        他尾音那句是吧语调放得很慢,清清冷冷,又像是一把匕首贴着脖颈而过。

        李刺史盯着面前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早已骇得半死,哪里还敢说个不字,自是满口应下,“将军放心,下官这就让人去将沈承业和沈忠林抓来——”

        谢伯缙抬手止住,“不急这么几个时辰,已是宵禁,免得惊扰了百姓。”

        李刺史忙应下,“是是是,还是将军考虑周到,明日一早坊门一开,下官就去抓人。”

        谢伯缙歪着头,静静地看向李刺史,嘴角掀起一抹轻轻的弧度,“刺史办事,我放心。”

        这夜,一行人留在刺史府好吃好喝好住。

        李刺史却是一夜未眠,熬得两只眼睛通红,好不容易盼到天亮,半点不敢耽搁,亲自带兵围了沈家,将沈承业及沈富安全家一并抓获,投入大牢。

        那沈承业之父还想与李刺史攀关系套近乎,李刺史直接命人将那水匪的头丢进了他们的牢房,一时之间,女眷惊吓声、小儿啼哭声不断。

        沈承业更是吓得尿了□□,双目无神地跌坐在地。

        沈富安深觉被连累,连连喊冤没人搭理,登时怒不可遏,冲上去一把掐住沈承业的脖子,怒骂道,“你这色胆包天的竖子!都是你害了我,是你害了我啊!我掐死你!”

        沈承业家人见状,赶紧上前拉架,一时间,两家人打得不可开交,各种不堪入耳的辱骂着对方祖宗十八代。

        望着那牢房里狗咬狗的乱象,谢伯缙薄唇轻扯。

        李刺史在旁弯腰,小心翼翼觑着他的神色,见他似是笑了,忙讨好道,“将军您还有什么吩咐,下官一定照办。”

        “刺史是聪明人,其余不必我多说。”谢伯缙半垂下眼,手指摩挲着掌心的粗茧,淡声道,“我需赶往长安面圣,怕是没空亲眼见着沈承业和那沈富安人头落地……”

        李刺史怎会听不出这话中深意,不由打了个哆嗦,笑容越发谄媚,“将军若是不放心,大可留下一位郎官监刑。或是、或是……下官将他俩人头留下,您得空来看一眼?”

        谢伯缙冷嗤一声,“李刺史真是会说笑,我看那些污糟玩意作甚。”

        他侧过身,伸手拍了拍李刺史的肩膀,明明语气依旧平和,可却透着股令人胆颤的森然,“我自是相信刺史的办事能力。”

        李刺史只觉得那放在肩上的手犹如千斤重,仿佛轻轻一捏他便会粉身碎骨,笑意越发勉强,“是,是,下官定不辜负将军重望。”

        谢伯缙收回手,回首看了眼那哭闹不止的牢狱,眼底戾气稍褪,转身大步离去。

        ***

        李刺史的速度很快,当日傍晚,沈承业与沈富安便成了两具冰凉的尸体——

        畏罪自杀。

        一个服毒,一个上吊。

        沈承业之父试图贿赂狱卒给儿子置办一口棺材,可上头早已下了命令,狱卒再贪财也不敢与沈家沾染半分关系。

        尸体直接被拖去乱葬岗,喂了野狗,听说吃得骨头都不剩。

        十日后,沈家家财清点完毕,尽数充公。沈承业及沈富安家眷,无论男女老幼,流放千里为奴。

        沈承业这一房前后当了百年族长,如今被抄家流放,族长之位自然落到了另一房身上。新任族长为了与沈承业那房罪人撇清关系,连夜召集耆老大贤商议,将沈承业一脉划出秦州沈氏,从此族中再不提这一房。

        当然秦州这些事,在船上养病的云黛是一概不知。

        自那日遭遇水匪后,她在病榻上养了两日才退了高热,也能下地走路了。下地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不顾谢仲宣和谢叔南的阻拦,去楼下见了琥珀——

        她清醒的第二日,翠柳就来给她请安了,小丫头会凫水,运道不错,算是有惊无险。

        云黛为翠柳高兴的同时,愈发记挂起琥珀来。可她问旁人琥珀的事,其他人都闪烁其词,或是干脆闭口不言,这让她越发不安。

        “姑娘,琥珀现在还养着伤呢。”楼下的婆子拦着她,苦口婆心劝道,“姑娘您才刚病愈,应当多加休息才是,琥珀这里自有老奴照料。”

        云黛却是坚持,难得板起小脸,严肃道,“你敢拦我?”

        婆子悻悻的,“姑娘您也别为难老奴,老奴也是……听二爷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