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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不孝子


  临睡前陈觉头疼难忍,趁宋珂去洗澡的时候找止疼药。结果药没有找到,却在抽屉里找到了一张合照,是多年前陈家的全家福。
  也许是父亲留下的。
  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是一家四口。继母许冬云抱着妹妹,自己则一脸不情愿地站在父亲身边,手里还提着书法学校的制式宣纸袋。
  陈觉把照片拿起来,过了很久也没有放下。
  从小到大他对父亲陈宗义的印象就是严厉。不光对自己严厉,对继母也一直不够体贴,就只对妹妹陈念要好一些。因为陈念无论相貌还是行为举止都最像早早去世的母亲,父亲爱屋及乌,打小就对她无限纵容。
  那时自己多大?应该是小学六年级。每周都要到辅导老师家去练毛笔字,在一个教师家属院,很无趣的地方,一坐就是一下午,春夏秋冬,风雨无阻。虽然字写得一直不怎么样,可他为此不知道牺牲掉多少玩耍的时间,夏天打着瞌睡听蝉鸣,冬天撑着脑袋看落雪,屁股都险些坐成两瓣活化石。
  有一回他实在闲得发慌,趁老师打盹带领着几个同学翘了课,地铁转公交,公交转三轮,一溜烟跑到城郊的窑厂看人烧砖。
  至今记得那场面,成山成海的瓦楞砖堆在空地上,五层楼高的烟囱徐徐地冒着烟,烟囱下面有一口手压的水井,那么丑,打出来的水却冰冰凉凉的,喝到嘴里还泛着甜味。
  因为没有见过,所以什么都非常新奇。厂门口有辆摆满新砖的长板车,他们几个小孩争着抢着去推,弄得人家工友哭笑不得地轰赶他们:“快回家去,这可不是玩的地方,在这儿是挣钱,是讨生活。”
  “那你每天能挣多少钱?”
  有人咧嘴一笑,比出个“耶”的手势。小孩们都笑了,不是因为他动作滑稽,是因为他门牙的牙缝特别大,看着漏风。
  “两百吗?”
  “二十。”
  几个小孩又哄堂大笑,因为不相信这世上有人一天只挣二十块钱。对于他们而言钱来得太容易,一双鞋、一个足球,哪怕是一顿饭都不止两百,二十块够干嘛呢,能够请得起保姆司机吗?
  就只有陈觉没有笑,因为看到那人的指甲缝黢黑黢黑的,胸前、后背全是白色的汗渍,觉得心酸。
  就这样,一直玩到太阳落山才回去,不知为什么,心里沉甸甸的。结果刚走到家附近就被爸爸的司机找到,着急忙慌地打电话说人找到了,没受伤,就是身上沾了不少泥。
  回到家免不了一顿胖揍。父亲问他去了哪,他被抽得皮开肉绽也不肯说,躺到床上恨不得拿小刀在手臂上刻:我恨陈宗义。
  晚上听到继母的脚步声他佯装睡着,侧着身一声不吭。继母上楼跟父亲上楼非常好辨认,因为父亲的脚步永远伴随着金属拐杖的声音,笃,笃,笃,笃,沉闷,冷硬。
  继母走进房间,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长时间维持不动是很累的事,他背都僵了,只想让继母赶紧出去。可是继母一直没有走。
  她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温,“光跟大人赌气,长身体的时候饿着怎么行?起来吃点东西,你顾姨给你做了不少好吃的,听话。”
  “饿死算了。”他咬牙切齿,后背还一阵一阵地疼,“下手这么狠,我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啊?”
  继母隔着被子轻轻地拍他:“谁让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出去的?到处都找不到人,你不知道我跟你爸爸多担心,生怕你在外面遇到坏人有什么危险。”
  “能有什么危险。”他嘟囔,“我同学他们到水库去游泳爸妈都不管,就我一个人走哪都有司机跟着,没劲透了。”
  “我们也是为你好。咱们家情况特殊,尤其你爸爸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当然要像祖宗一样供着。”
  她语气诙谐,听得他绷不住笑出声:“妈你少逗我了,还祖宗呢……我爸在家说一不二,我妹又是你们俩的心头肉,算来算去家里就我地位最低。”
  “谁说的?你也是我的心头肉,要不我眼巴巴地上楼来干什么。好了,起来吧,再迟饭都凉了。”
  小小年纪,又因为不是亲妈,陈觉听得很不好意思,半晌方才磨磨蹭蹭地爬起来。一边穿外套一边疼得龇牙咧嘴,嘴里咝咝地抽气:“妈你也真是的……我爸揍我你也不知道拦着点儿。明天我不去练字了啊。”
  “不行。”继母语气淡然却坚持,“得去,还得给老师赔礼道歉。”
  “道歉?没做错事我凭什么道歉。”
  “你今天一声不吭地领着几个同学逃课,害得老师到处找你们,还说没有做错事?”
  他憋着火,坐床边一声不吭。
  继母搂着他的肩,很温柔地劝服他:“男子汉大丈夫,做错了事就要认。犯错不可怕,敢于认错,敢于承担后果才是真正强大的人格。”
  拜一直视他为男子汉的继母所赐,陈觉从小就明白何谓强大,何谓人格。他不服气,攥着拳头申辩:“上次爸爸把我的手柄砸坏了,凭什么他就可以不认错?他连对不起都没跟我说。”
  继母稍稍愣了一下。
  “就只会要求我,你怎么不要求爸爸去?我不相信爸爸从来不犯错,可我一次也没听他说过对不起。”
  安静的空气里,许冬云很久没有说出话来。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陈觉身边,想起跟老公在一次校外舞会上相识,她高跟鞋坏了,陈宗义又腿脚不便,两个人坐在场边,他将自己的西服借给她搭腿,她不好意思地道了谢。后来才知道他是赞助商的老板,而自己傻傻的当他是年轻教授,讲了许多校园里的趣事给他听。
  陈宗义有陈宗义的好,例如才华横溢,例如杀伐决断。可他毕竟身有残疾,而且还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所以父母反对有他们的道理。只是她听不进去,义无反顾地与他结合。嫁给陈宗义,等于是背弃了清寒家庭与书香门第的背景,可她不后悔,因为坚信自己的眼光。
  看一个人准与不准,爱一个人对与不对,时间会给出最真实的答案。后来许冬云已经隐约知道答案,只是还不愿意承认。面对继子一句高过一句的质问,她静了一会儿,疲惫地安抚了一句:“不能这么说他,他是你爸爸,孩子这样说父亲是不孝。”
  再往后,连继母也很少再评价父亲。
  收起照片,陈觉没有再去找止疼片,因为跟宋珂在一起的时候不吃也不碍事。
  结果半夜被持续的震动声吵醒。
  电话那头是他花大价钱请来的人,以门路广、办法多著称,很早就替他查过母亲的死。这回十天半个月没有动静,还以为再无下文,没想到今晚突然来了消息。
  “陈总,您交代我的事有眉目了。”
  对方语气严肃恭谨,开口就把声音压得很低。
  昼夜温差大,陈觉只穿一件家居的便服,站在阳台的落地窗外感觉微寒。他把烟点起来,夹在指尖让它静静地燃着:“查到宋珂的身家背景了?”
  “是。”
  彼端纸张哗啦哗啦地响,陈觉就站在那里。他看见遥远的夜幕中有两个白点,挨得很近,光芒暗淡,当你以为它再也不会亮起时却又微弱地闪动。这让他想起宋珂的目光,内敛,温和,却比许多人的都要坚定。
  “这个人不简单,陈总。他从小住在两百多公里外的一个小县城,按说这辈子都不会跟您家有什么交集,可您猜我查到什么?去年他到派出所去报过案,检举您父亲交通肇事致人死亡。”
  黑暗里陈觉的轮廓还带着倦意,目光却已经完全清醒。
  “好像跟十几年前的一桩旧案子有关,具体情况派出所有记录。不过您宽心,这事后来不了了之了。我去问过,他手头没什么证据,只有他爸当年写的一封检举信。信跟笔录已经扫描发到您邮箱,请您过目。”
  笔录很简短潦草,整件事都在检举信里述清。陈觉手里的烟灰已经积了一大截,手机的白光照到他脸上,他盯着屏幕,看到那句“右腿有残疾”时面容凝肃,瞳孔渐渐收紧。
  忽然就想起家里那个司机,那个坐了十年牢,父亲十分想保下来的司机。一瞬间,几乎痛恨自己能把事情想得这样透彻,甚至不需要再质问任何人,所有的前因后果就已经通通串联起来。只是他并不知道,宋珂的父亲曾经为此付出过怎样的代价。
  “不瞒您说,刚查到的时候我也不太敢信。事情过去十几年了居然还揪着不放,哪有这种道理?刑事案件也得讲究追诉期。”电话那头感叹,“再说了,当事人都不追究的事,他一个目击证人有什么立场来充英雄好汉?我估计多半还是为了钱。而且退一万步讲,您父亲人都不在了……”
  陈觉却置若罔闻:“后来呢。”
  “什么?”
  “我问你后来呢。”手指用力捏紧了那截烟蒂,“后来宋珂去报案,没有结果就放弃了?”
  “具体出于什么原因还没问到,不过从结果上来看,他的确没有坚持到底。”
  这不像是宋珂的性格。明知对方已经去世还是要把事情捅破,这份坚决跟意志绝不可能轻易消除。可他为什么不坚持到底?是心软了,还是已经有了另一种结果,另一种足够惨烈、足够令他满意的结果。
  没有更多证据,但陈觉心底已有不好的预感。那是种直觉,就像他直觉自己爱过宋珂一样,不需要任何证据就可以肯定。想到走得不明不白的继母,陈觉忽然头痛欲裂,胸腔像是被人从中间剖开,疼得只能用手死死撑住阳台边缘。
  一直都不知道继母是怎么死的,陈念说是高血压,他不信,因为她生前一向健康。可是尸骨都已经化成灰,陈念宁愿跟他决裂都要守口如瓶,根本无人可问。有的时候他都在想,要是继母会托梦就好了。
  他一直希望继母能托梦跟他说说话,可是奇怪的,梦里永远只有继母的背影。她坐在床边,不知道为什么在生儿子的气,悄悄地掉眼泪,说他是个不孝子。
  “陈总,还查吗?如果您担心拔出萝卜带出泥……”
  “查。”
  倒让那人愣了一下。
  “查清楚。”他嗓音忽然变得缓慢又压抑,“我母亲死前有没有跟他见过面,有没有起过冲突,每个疑点都要查得一清二楚。”
  “陈总,这件事做起来有一定难度,您何不直接去问问当事——”
  “让你查你就查!”他瞳孔急速收缩,凶狠地瞪着眼睛,“不用告诉我怎么做,你只需要办好你该办的事。”
  “知道了陈总。”
  声音就这样消下去。挂了电话他久久不能回神,右手一直紧紧地握着栏杆,冰凉冰凉的。
  后来回到卧室,被子里很暖和。宋珂穿着长袖长裤睡在里面,睡衣太大,显得他格外小只,苍白的脸颊微微泛红,鼻尖还睡出了一点汗。
  陈觉躺进去,宋珂温热的身体就向他靠过来,无意识地依偎着他。
  他却将宋珂推开。
  查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相,这道理他当然懂得。只是一闭上眼就是奄奄一息的学生,关在牢里、戴着手铐脚链的父亲,还有不肯托梦给自己的母亲,除了他们,就剩浑身是血的自己。
  像是有谁在自己身上乱捅,专挑要害处,心脏捅得尤其深,他大声呼救,让父母救救自己,母亲听见了,扑到他身上挡下几刀,然后就倒在了血泊里。
  这不是真的,只是过于思念母亲的缘故。
  后半夜有冷风灌进来,他睡得不安稳。有人替他掖好被角,又拿冰凉的毛巾来给他敷额头,手指轻轻拨开汗湿的额发:“叫你不要和他们去游泳,怎么就是说不听呢?现在好了,把自己折腾病了,上不了学还是小事情,全家人都替你操心。”
  他浑身乏力,想睁眼睁不开,只能懒腔懒调地回一句:“打我一顿就好了。”
  “还在跟你爸爸怄气。”毛巾翻了个面,烧得滚烫的额头重新舒缓了些,“打你那是为了让你长记性,其实你爸爸比谁都心疼你。”
  他翻过身,背影沉默又倔强。
  “好了好了,不说了。”温和又充满关爱的声音渐渐靠近,两只手搭到他肩头,“下回游泳不许再先斩后奏,跟妈妈说,妈妈腾出时间陪你去,你们几个小孩子去水库不安全。”
  “真的?”
  “当然是真的。”
  他终于回过头,露出一双顽劣得逞的眼睛:“妈,一言不定。”
  “一言为定。”
  “你一定陪我去啊,不能蒙我。”
  “妈什么时候蒙过你?一定陪你去,你想去哪里妈妈都陪你。”
  自懂事起父亲就是那样严厉,只有继母,疼爱他如同亲生。父亲说慈母多败儿,继母说不会,咱们陈觉是个好孩子。他听得不屑一顾,可是心里也曾暗暗发誓,长大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继母,让她安度晚年。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继母终究是走在了他跟陈念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