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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隔着另一个人


  又黑又深的小巷里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只听声音都觉得疼。宋珂的酒完全醒了,可是眼前一点光线也没有,眼镜又不在,实在看不清对方的长相。
  何况那个人没出声。
  他发狠一样地揍秦彬凯,下手重得惊人。秦彬凯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眼睛也睁不开,只能趴在地上痛苦地闷哼。
  宋珂这才回过神来。爬起来仍然脚步打晃,冲上去死死抓住那个人的肩,结果那人像是打红了眼,丝毫没有理会他。他心想,完了,哪里来的亡命徒?惊怒间攥紧手里那块石头,想也不想就往那人背上砰砰砸了几下!
  石块棱角尖锐,连他自己都手掌生疼,更不用说被打的人。那具高大的身体被砸得猛然前倾,还没能起身,宋珂又铆足劲踹到他脊椎上,直接将他踢倒在地。
  “没事吧?”这才赶紧过去扶起秦彬凯。秦彬凯一边用袖子擦鼻血,一边摸索到他右边五根手指牢牢攥紧,手腕还有一点抖,“我没事……”
  这么晚又是这么偏僻的地方,谁知道是劫财还是害命?遇到这种事谁的反应都会是恐惧和紧张。宋珂紧紧护着秦彬凯,两眼警惕地盯着那团漆黑的身影:“你想干什么?”
  那人的背伤应该很重,因为他尝试了好几次才站起来,但背始终是弓着的。
  也就是他站起来的这一秒,宋珂心跳骤停。因为忽然觉得眼前的轮廓很熟悉,尤其是这样微微驼背的模样,熟悉到不需要辨认也知道是谁。
  宋珂瞪大眼睛看着他,眼睁睁看着他转过身来,侧影越来越清晰。巷子口驶过一辆车,车灯倏地一晃——
  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陈觉站在自己面前,肩膀深深地垮塌下去,背上仿佛背着千斤重的东西,右手却紧紧攥着一副眼镜。
  宋珂手脚发凉,心脏阵阵抽搐,可是竟然又回过头去望了秦彬凯一眼,因为想确定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秦彬凯却脸色徒变,仿佛看到什么危险。
  回头一看,陈觉沉得发青的脸就近在咫尺。
  “你干什么?!”
  他把被攥住的手强行抽出来,陈觉静了一瞬却又来拉他。他急得眼前发黑,手腕固执地往外钻:“你松——”还没有说完,掌心忽然多出一样东西,是眼镜。
  原来陈觉只是想将眼镜还给他。
  就这样呆了一秒。
  可是忽然之间左手又有动静,是有人在伸手摸那个石块。他浑身一激灵,不及细想手指已经松开了,眼睁睁看着秦彬凯把仅剩的劲全使上,棱角分明的石块重重砸向陈觉。
  陈觉躲了一下,没有能够完全躲开,鬓角边鲜血唰一下流出来,连耳廓都划出好长一道口子。
  “走!”秦彬凯扯起宋珂,“快走,到外面咱们再报警。”
  没来得及再看一眼,宋珂脚下虚浮地站起来,心里茫然然不知身在何处,心脏却又疼又麻,几乎快要失去知觉。
  跑到巷口秦彬凯警惕地回头看,尽管后面什么动静也没有,“他没跟上来。”
  拦到出租车,开车的师傅也吓了一跳,气愤地催促他们赶紧报警。
  “这年头抢钱的也太猖獗了,市中心都敢下手简直没有王法!不过你们放心吧,附近到处都是摄像头他跑不了。”
  回过神来秦彬凯已经觉得不对,因为想起卫生间外的那一面。他拿出手机拨打110,三个键还没有按完右手忽然被人摁住。
  抬起头,宋珂看着他,脸色发白,目光却异常清明。
  “别报警。”
  秦彬凯拧眉:“什么?”
  “别报警,我认识他。”
  车厢顿时陷入一片沉寂。手机冷色的光照在宋珂脸上,他嘴唇紧紧抿着,瘦削的下颏显得格外生硬。
  当着司机的面秦彬凯什么也没问。
  后来到了医院,走进明亮处宋珂一低头,发现自己衣襟上多出许多血点。不知道什么时候溅上的,白衬衫上斑斑点点,红色已经渐呈深黑色。
  他停住脚步,缓了好几秒才继续往前走。
  护士来替秦彬凯拍了片子,也上了药,让他休息半小时再离开,以免有什么隐形伤势没检查出来。
  人来人往的走廊,灯光清明,两人一起坐在角落等时间过去。
  秦彬凯问:“君子兰?”
  没有等来回应。
  于是他撑着膝低头自嘲:“果然是岁月不饶人,要是年轻十岁他不一定是我对手。”
  宋珂实在疲于应付,连敷衍的心思都没了,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秦彬凯又说:“放心吧他没事,我跟他伤得半斤八两,顶多他比我多挨一针破伤风。”
  宋珂说:“我不担心。”
  只是觉得无力,为什么这么久不见陈觉,再见面会是这样的场面?倒不如不见。
  后来两人打车回去,夜风微凉,出租车里混着一股消毒水味。远处灯影霓阑,大多数人都窝在家里看电视、逗小孩,享受难得的周五,偌大一座城仿佛只有他们的心是不踏实的。
  秦彬凯不踏实是因为犯了那个不大不小的错误。他在车里极诚恳地道歉:“今晚我喝多了,抱歉,不是有意要冒犯你。”
  “就当扯平了。”宋珂将脸淡淡侧向窗外,“不过再有下次我跟秦总监就不是朋友了。”
  语气认真,秦彬凯也听得出,只好再一次保证:“绝不会再有下次,你放心。”
  默了一会儿又说:“我暂时调到临江来怎么样?”
  宋珂说:“千万别。”
  秦彬凯苦笑:“回答得太干脆了。”
  可这种事对他而言实在是很大的负累,太多的好意,太真的真心他暂时承担不起。
  到公寓楼下,车子熄火后秦彬凯还替他拿衣服,他说不用:“我自己来吧。”
  态度在礼貌之余已经多了层防备。
  秦彬凯深深地看着他:“明天我就走了,今天你就不能给我个表现和赎罪的机会?”
  宋珂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又喝了不少酒,听完这些话额头开始轻微地眩晕。可是他仍表现得很平静,拿过自己的东西就往电梯间走。秦彬凯在后面叹了口气,然后才关上车门跟过去。
  进门后第一件事就是吃药,接着又进房间换衣服。脱下身上那件斑斓淋漓的白衬衫,照镜子才发现脖子上和脸颊上都有血,当然也不是自己的。
  或许是药劲上来了,他隐隐觉得胃痛,可又像是位置不对,拿手去揉也没有丝毫好转。真正疼的仿佛不是胃,是胸口,隐隐约约又无法忽视的疼痛从某处弥散开来。
  脸一转,恍惚看到陈觉斜靠在床头,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口中哎哟哎哟地呻吟着。他一下子简直涌出眼泪,怔了下问:“你不要紧吧,伤得怎么样啊?”
  “你说呢。”
  他欲言又止:“我怎么知道。”
  陈觉掀起半截眼皮看着他,张开双臂:“过来让我抱抱,抱一下就不疼了。”
  他啼笑皆非:“你还装。”
  “真的,真疼,都是因为你。”
  他不由得走过去,慢慢地坐下来,不说话了。
  “我这一身的伤全是因为你。”陈觉的目光那么漫不经心,抱住他的动作也那么慢条斯理,语气却有些强打精神,“背上是你打的,你踹的,脸上是因为你挨的。”
  看来是打疼了,这么计较。
  陈觉的身体有点凉,骨头很硬,靠在头上硌得慌。宋珂静静地靠上去,没有办法抑制心底丝丝缕缕的愧疚,可仍然只是说:“不是我让你来的。”
  “我自愿来的。”陈觉说,又笑了笑,“我自愿来挨打,自愿看别人亲你,心脏难受得要命还是想再多看你一眼。”
  宋珂眼睛酸得睁不开,勉强抬起来望着陈觉:“所以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好长时间陈觉没有说话:“真的?”
  “真的。”他轻轻吸气。
  陈觉一动不动地倚靠在那里:“你是不是再也不会原谅我?”
  他答不上来。
  陈觉就又对他笑了一下:“是我自作自受,把你推给别人。”
  卧室里一瞬间安静下来,静得连窗外枝头的鸟叫都可以听得清。有细密的气泡从宋珂心底泛起,酸涩难言,难受至极。
  陈觉久久沉默,又叫了他一声:“宋珂。”
  宋珂动了动嘴唇,正想要说话,眼前光与影忽然明灭。是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秦彬凯在门口问:“你在打电话?我想煮包泡面你吃不吃。”
  他猛地定魂,再回头人已不见。撑在床头,心里惨淡得像身处冰天雪地,语气却比之前更加淡然:“我不吃了,你自己吃吧。”
  后来走到客厅,地上摊着收拾到一半的行李箱,秦彬凯正在一边吃面。他就到厨房去把垃圾归拢好,独自一个人提到楼下去扔。
  夜里十一点,小区已经很安静。
  刚到垃圾站附近,远远地忽然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又瘦又高,背却微微地弓着。
  怎么这样阴魂不散?
  宋珂手脚冰凉,双手攥进掌心想让自己清醒过来,身体里的痛觉却越来越明显。
  可是那个人也越走越近,后来竟然还跟他对视了一瞬。
  他赶紧转身往回走,身体直打晃,胃部挛缩着。那人却在短暂停顿后跟过来,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宋珂。”
  他焦急地按电梯,开门后灯光亮得刺眼,眼睛有片刻不适应,只能摸索着去按楼层数。
  下一秒,一只手扳住即将合上的梯门。
  抬起头看到陈觉还留有血渍的脸,霎时觉得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双腿发软,人几乎要倒下去。陈觉扶住他,满脸焦急。
  “宋珂、宋珂?”
  这嗓音仿佛隔得很远,轰隆轰隆的听不清,仿佛是在问他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电梯一层层升上去,他看着那个楼层的数字一次次地跳,心脏也怦通怦通地乱跳,最后只能咬住舌尖,靠疼痛来恢复清醒。
  口中尝到淡淡腥甜的时候,终于到了家门口。陈觉扶着他掏钥匙,他把头微微侧开:“你放开我。”
  “什么时候了还跟我犟?”陈觉似乎很生气,“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在家休息,要是我没有搬过来,你一个人晕倒在外面怎么办。”
  他已经分不清真假,只能用尽全力喊秦彬凯出来,想要尽快结束这一切。陈觉身体骤僵,手蓦地松开,他趁机咬紧牙关靠到旁边的墙上。
  头顶的感应灯照着他们俩,一个脸色铁青,一个面容苍白。
  陈觉问:“今天晚上他差点强迫你,你还要跟他在一起?”
  宋珂却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不要再自以为是了陈觉,下次再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动手我们就报警了。还有,能不能别再跟着我,你这样真的让我很困扰。”
  像是用极快的刀一刀斩下去,痛虽痛,伤口却极为平整,或许这样愈合的速度会快一些。说完他的声带还在微微颤动,仿佛用力过猛,一时之间难以平静。
  片刻的沉默后,陈觉沙着嗓子:“我没有跟着你。”
  多余的没有再解释。
  冰凉的墙壁像是他们之间的某种隔阂,捂不暖也推不开。宋珂屏着呼吸一动也不动,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秦彬凯开门走出来。
  “怎么了?”
  眼前的场面令人很意外,可他毕竟阅历丰富,过去面不改色地架起宋珂:“还好吧。”
  “没事,就是有点胃疼。”
  说话时两人的余光可以看到陈觉。
  陈觉没有看他们俩,只把钥匙紧紧地攥在掌心。他头发上还有凝固的血痂,一侧咬肌突兀地绷紧,太阳穴下的青筋蜿蜒暴露至耳后,相比从前当然是狼狈的。可是相比起这份狼狈,好像眉眼间更多的是不甘心。不甘心他与他之间终于隔着山长水阔,隔着另一个人。
  秦彬凯将宋珂双肩搂紧,低声提醒他回神:“胃疼肯定是喝酒喝的,进屋再说吧,我给你拿药。”
  陈觉的脸色难看极了。宋珂忍着身体里那点疼痛感,再也没有去看他,在秦彬凯的搀扶下进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