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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给我最后一个晚上


  进门后宋珂喝了点水,然后就在厨房慢慢地洗杯子,一直没有歇。
  秦彬凯却神色严肃地让他休息。他觉得窘,洗完杯子又去擦橱柜:“你去收拾行李吧,我没什么事,刚才就是有点低血糖。”
  “我看你不是低血糖,是心病。”
  被交情不深的人看到刚才的一切,真是尴尬得无法形容。回到客厅,两人又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
  秦彬凯问:“看他长得有点眼熟,穿着打扮也不像是一般人,什么来头?还有,你们不是分手已经有段时间了吗,怎么他还住在你隔壁?”
  宋珂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故作轻松:“也许他看中这里房租便宜。”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不怕他天天这样上门找你麻烦?这小子太生猛了,要不是我还算扛揍,今天晚上鼻梁都得让他打歪。”
  借着客厅的灯光宋珂看到他青一块紫一块的脸,的确是很狼狈不堪的,只好真心实意地道歉:“对不住啊,今晚是我连累你了。可惜明天你就要走,下回再来临江我一定请你吃饭赔罪。”
  秦彬凯半真半假地说:“我也可以不走。”
  宋珂马上回:“还是走吧,机票不好改签。”
  秦彬凯只好无奈苦笑,过了好一阵子才说:“你别真生我的气。下回见你我不喝酒了,咱们平心静气地说话。”
  想起那个莫名其妙的吻,宋珂连连点头,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好不容易催促秦彬凯先去洗澡,他才有时间一个人坐在客厅。
  陈觉什么时候搬过来的,为什么搬来?心里隐约有个答案,只是并不想真正坦诚去面对,于是很快就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今晚在巷子里自己狠踢了陈觉一脚,还拿石头砸了他的背好几下,这应该是真的?想想不是不滑稽,认识以来陈觉常常挨自己的打,说出去大约没人会信。
  正心乱如麻,电话响了,接起来是程逸安。
  程逸安不知从哪收的风,火急火燎地打过来:“陈觉在你家隔壁租了套房,你知不知道?”
  “刚知道。”宋珂支吾了一下,“你消息也太灵通了。”
  “不是我灵通,是他今晚上莫名其妙地被人给打了。他一受伤多少人跟着鸡飞狗乱,医院那边马不停蹄地去跟陈念通风报信,可陈觉的电话又关机,陈念迫不得已才找的我。”
  宋珂觉得奇怪,忽然想起陈念已经有许久不曾联络过他。他不知道是陈觉下了严令,不让妹妹再私下与他联系。
  程逸安也觉得奇怪:“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只好对他坦白今晚的事,中间许多细节含糊带过,然而还是把他给吓得一惊一乍。
  “你们……算了……”简直认命,“我现在就过来看看他,你不要再去跟他见面了,免得进一步激化矛盾。”
  宋珂点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顿了片刻才说:“好。”
  让他过来一趟也好,即便是出于一份正常的同理心,也应该有人去看看陈觉的情况。只不过这个人一定不是自己。
  “接下来怎么办?你们两个这样挨着住。”程逸安忧心忡忡,“我担心你的病好得更慢。”
  宋珂笑了笑:“大不了我搬走。”
  心里却也很疲倦,因为刚刚搬来不到两个月,再搬一次又要大费周章。
  程逸安赶到时已经凌晨十二点半。
  这公寓是他陪宋珂租下的,当时明明记得隔壁住着一对小夫妻,不知道怎么这么快就转了手。
  站在门口,程逸安自下而上地打量陈觉。陈觉脸上带伤,眉眼间隐隐的不快:“你怎么来了。”
  “要不是陈念拜托我,你以为我愿意三更半夜出门?”
  他语气不善,进去却是一番错愕。眼前这套公寓布置得跟从前那地方一模一样,就连家具都像是比着买的,只是看着要新一些。
  陈觉从他眼前走进厨房倒水,后背姿势不太对,肩膀也倾斜得厉害。
  “跟我就少来这套虚的了,我要喝水自己会倒。”
  陈觉置若罔闻,倒完水面无表情地拿出烟,每次肩膀一动脸侧的青筋就疼得凸出来,可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还抽?跟我装没事人是不是。”程逸安气得只差把那烟给扔了,强行扯开他的衣服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大片,颜色还这么深的淤青。陈觉背上几乎一半面积都有伤,深深浅浅的紫青色遍布皮肤,看得人头皮发麻。
  他一下子站起来:“那姓秦的打的?你以前那股子狠劲儿呢,他打你你不知道还手啊。”
  陈觉说:“跟他没关系。”
  他愣了一下,半晌回过味来:“宋珂打的啊……”
  陈觉脸色更加难看了。
  他一口气说下去:“你活该,没人同情你,谁让你那么对宋珂的?要我说打你都是轻的,他就是对你太好才会这样,早看穿你的本质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当初我就跟宋珂说过,你这种公子哥要本事本事没有,讲人品人品也不行,成天就知道吃喝玩乐见异思迁,他不信,现在好了,被你伤得体无完肤。”
  “还有之前那个姓钟的,那是个什么人?在超市撞见你们那次简直把我气笑了,你找个这样的那是对宋珂的侮辱。”他越讲越气,极力地平复下来,说,“宋珂明明什么都明白,可他什么都忍着。你跟别人在一起他也忍着,你对他忽冷忽热的他也忍着,忍来忍去终于把自己给忍病了,这么久都没有治好。”
  话说到后来都有点沙哑,因为实在替宋珂不值得。那么要强的一个人该是有多难受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可他在乎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也许知道也不在乎。
  陈觉依然一言不发,一味地沉默。
  程逸安一股脑发泄完,进屋翻找晚上睡觉要盖的被子,结果在房间看到里面一张小小的工作台。
  两台曲面显示器并在一起,下面连着主机,前面连着笔记本电脑,桌边堆着许多文件跟工具书。
  陈觉抢先进去将机器关掉了,程逸安起疑:“那是什么?”
  “没什么。”
  “你在看睿言的标书?”他眼尖得很,“谁给你的,这是商业机密。”
  “我只想看看里面的财报。”
  “看到了又怎么样?”
  陈觉坐到床上,不言也不语。
  程逸安忽然顿悟:“难道你还想回来?”见他不作声像是默认,马上说:“别自作多情了,你不在的这一年我们过得挺好,大家照常发工资按时发奖金,何况宋珂现在根本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瓜葛。”
  这番话似乎真切地戳痛了陈觉。他表情有些厌烦,不肯再听下去,起身从冰箱里拿了瓶酒出来。
  “伤成这样你还喝酒?”程逸安觉得他简直乱来。
  可陈觉是个不听劝的人。
  一看到手里这瓶酒他就想起来了,那回在宋珂家过年,他们曾经喝过这个牌子的酒。他喝得多,但宋珂只喝了一点点,脸色就红扑扑的,像小孩子。
  那天晚上天色灰蒙蒙不明朗,风裹着灰尘拍在玻璃窗上,远处的瓦房高低错落。两人坐在又旧又破的小房子里,身上冻得直哆嗦,心里却很快乐。
  宋珂从来不主动的,那晚却给他夹菜,愿意陪他喝一点酒。宋珂不爱吃辣,可是为了他也愿意吃一点,辣得一直喝水,脸上却带着笑容。洗澡那样不方便,宋珂也愿意为他烧水,一桶一桶地兑凉水,用手替他试水温。
  都是为了他。  想起那个时候的宋珂,就没有办法不去想今天晚上的宋珂。有别的人在抱他,亲他,得到他的一切。一想到这些,陈觉的身体就痛不可抑,心像被钻了个洞,没有办法停止憎恶自己。
  他问自己,你把以前的宋珂弄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宋珂再也不肯回头看一眼。
  他喝了许多酒仍然睡不着,浑浑噩噩地躺在沙发上。程逸安起初没有理他,后来见他拿出手机,也许要给宋珂打电话才过去阻止。
  “不要打了,宋珂已经睡了。”
  陈觉不相信,半醉不醉地说不会的:“宋珂还在等我。”
  程逸安一改往日的温和:“没有人等你了,醒醒吧陈觉,宋珂已经走出来了。他现在正跟另一个人在一起,他们才是一对,你确定还要去打扰吗?”
  有另一个男人把宋珂抱在怀里,做情侣之间才会做的事,说情侣之间才会说的话,那些已经跟你陈觉没有关系。陈觉坐在沙发上,垂着头,两肘撑在膝盖上,很久很久都没能把背直起来。
  程逸安说:“迟早要面对现实的。你总是这样,遇事总不肯面对,可是这样又能改变什么?什么都改变不了。”
  但陈觉一句话也没说,因为他试过了,忘不掉就是忘不掉。
  宋珂让他知道原来房子不用那么大,够两个人住就很好,原来每月底发工资后出去打牙祭才是最香的,原来鞋子脏了要刷,原来家电坏了可以自己修,原来晚上逛超市可以买到很实惠的东西。宋珂不肯说喜欢他,可是会攒钱给他买很贵的领带,会在他开车犯困的时候一直一直给他打电话,很长时间都不肯挂。宋珂是爱过他的,毫无保留地爱过他,甚至想过要和他过一辈子。
  可是他们的一辈子怎么这么短,好像车灯一晃,一切就过去了。
  此后好几天,陈觉再没出现在宋珂面前。
  宋珂每天早出晚归,工作之余忙着一点自己的事,却还跟秦彬凯保持着相当的联系。
  秦彬凯每天都会发消息问候,哪怕他爱答不理也坚持打电话过来,有时还会不远千里给他点杯咖啡。一来二去,就连公司里都开始流言纷纷,传说宋老板有位执着的爱慕者,目前正在疯狂追求的过程当中。宋珂不在意这些,也就没有刻意去解释。
  脚踏实地工作和生活总能给人安全感。
  这段时间上下班步行回去不大方便,有天宋珂终于试着把自己那辆二手广本给开回家去。
  结果上了路,居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这才想起早上收到过预警短信,今晚有台风过境。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又出师未捷身先死,连他自己也觉得无奈。于是只好尽可能地慢,慢慢地穿行在城市脉络中,听着冷雨潇潇拍打车窗,看着雨丝细密擦过座座高楼。
  他想,今天能够顺利开到家,明天也许就能彻底好起来。
  走过许多遍的街,经过许多次的路口,因为车开得慢忽然有了欣赏的机会。道路两旁的老房子带着岁月的痕迹,红色屋顶掩映在悬铃木的枝丫之下,他想了很久终于想起,这是之间陈觉曾允诺要买下一幢给他的地方。
  那天真是冷,现在想想还是冷。
  最后他到底还是淋了点雨,因为如今这个小区没有地下车库,只能把车停在路面再跑回去。
  到家以后饥寒交迫,赶紧脱衣服洗了个热水澡,又随随便便炒了个很难吃的炒饭吃完,然后就开始收拾东西。
  时间紧迫,每晚都得收拾。
  叠衣服,打包餐具,一直忙到夜里十点才觉得累。正靠着沙发休息,大门却忽然被人敲响。
  这么晚了会是谁?
  他走过去,在门口静静地等了一阵。外面的人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脚步声,总之敲门声停了几秒才再度传来。
  “宋珂,是我。”
  果然是陈觉。
  他略一犹豫,转身坐回沙发上。陈觉一直等了很久也没放弃,隔着门对他说:“打扰你几分钟,我有话对你说。”
  他硬起心肠没有理,因为不想再继续拖泥带水。分开了就是分开了,何必再不清不楚的?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吃剩的饭放在那里早已凉掉,天色也渐渐黯淡。雨越下越大,半点收势都没有,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拍响窗户。陈觉的声音夹杂在雨声里:“宋珂,真的只是几句话而已,说完我就走。你也不想有人一直站在你家门口,对不对。”言辞极尽恳切。
  抬头看了眼客厅的这些箱子,宋珂终于过去打开门,冷空气呛进鼻腔里很酸。
  陈觉裹着一件深色风衣站在门口,头发微湿,上一次的伤口还隐约可见,脸颊也瘦得凹下去。
  宋珂退开:“进来再说吧。”
  陈觉怔了一秒,满脸错愕:“我以为你会让我在门口说完就滚。”
  宋珂没有再看他,只转身往里走:“家里有点乱,不用换鞋了。”
  陈觉这才回过神。
  他迈步进来,站在客厅没有坐。宋珂给他倒了杯热水,搁在茶几上,请他坐。他说不用了:“我衣服上有水,别把你沙发弄脏了。”
  宋珂说:“没关系,你尽管坐。”
  坐下之后他一直看着宋珂,目光既真切又坦诚,也许是宋珂的态度让他燃起了一些希望。他把插在风衣袋里的两只手拿出来,结果右手还攥着打火机,马上低声解释:“对不起我不是要抽烟。”
  宋珂又说没关系:“你想抽就抽吧。”
  陈觉愣住了,把打火机紧紧地收回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他不在家?”
  其实是明摆着的,算没话找话吧。宋珂起初却没能反应过来,静了静才意识到他在说谁,只好点了点头:“对。”
  两人讲话的声音都不大,如同恋人之间细语喁喁。陈觉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侧目注意到茶几上的剩饭,眉头微微拧起来:“你就吃这个?”
  “回来得比较晚,来不及做别的了。”
  “这样不行。”他掏出手机,“你是病人,病人得吃点有营养的。港汇那家粤菜离这里不远,老板我也认识,以后你什么时候下班知会他们一声,想吃什么让他们送到家里来。”
  那三年他们总吃粤菜,最近这一年也吃过几次,只是并不总是愉快的。
  宋珂静了一阵,拒绝了他的好意:“不用了。”
  陈觉说:“别跟我客气,我不帮你付钱,只是替你跟老板打个招呼而已。你留一个老板的电话,就说是我——”
  还没有说完,宋珂再次轻声推辞:“真的不用了。”
  两人四目相对,宋珂站在灯光下面,手往旁边抬了抬:“我就要搬走了,等安定下来也许会有时间做饭。”
  顺着他指的方向陈觉看到两口纸箱子,表情立刻变得很僵硬,沉默良久之后站了起来:“是因为我?”
  宋珂避开他的目光没有说话。
  “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宁愿搬家,宁愿一搬再搬也要躲开我。”
  水都快要凉了,陈觉一口也没喝,嘴唇都冻得发青。宋珂想不出还能再说什么,只能问:“你今晚来找我,是想跟我说什么事?”
  陈觉面容惨淡,答非所问:“别搬了,我搬。我只要这最后一个晚上,今晚过后我会离你远远的,再也不来打搅你。”
  打开门的那一刻风呜呜地灌进来,吹得人几乎站立不住。陈觉一句解释都没有就走出去,宋珂在后面喊他:“陈觉?”他没有应,很快就消失在电梯间。
  宋珂觉得他不对劲,走到阳台的位置往下看,看见他头也不回地往雨里走,走得很快,冷风吹起他的大衣,灰色衬里纷乱地翻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