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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那根“绳子”



冷水哗啦一声打在皮肤上,泛起细小的水沫。

手刚洗到一半,程重安猛地转头向身后看去。

客厅里,宋清远正陪宋糖在沙发上玩乐高,低着头,一只手支在下颔角,从这个方向看过去鼻梁很挺,然而对方并没有看他。

奇怪,真的很奇怪,程重安疑惑地蹙了蹙眉,用带着水珠的手拧紧龙头,心想,最近总觉得在被人从后面注视。

晚上他们吃的披萨外送,程重安洗完了手想把盒子收掉,顺路就走到沙发旁边。

“再想想?……对,是这里。”

宋清远正低声对宋糖说着话,很温柔的语气,听得人心脏都微微蜷缩起来。

“完成了!”宋糖兴奋地叫起来,仰头看他,“叔叔,我想送给关老师。”

突然被点到名,程重安有点呆地看过去。

宋清远也移动目光看了他一眼,只有短暂的几秒,随后便如常地对宋糖笑了笑,“是你的东西,你决定。”

“那送你,关老师!”

宋糖举起的手里是一朵塑料的玫瑰,墨绿色的茎,含苞的花朵,全都用细碎的零件部位拼起来,精细又复杂。

“谢谢糖糖。”

程重安蹲下与她平视着接过来,弯起眼睛对她笑。

小孩子好像总是这样,因为善恶分明,所以给一点暖意就能回报一个春天。

因为姿势原因,他几乎和宋清远的膝盖平行,一抬眼就发现对方正探究似的微微垂眼看着自己。

视线相撞的刹那,程重安心里猛地一跳,下意识想逃。

他腾地一下想站起来,结果膝盖用力撞上桌角,痛得他原地跌到,好巧不巧又坐到一块硬硬的东西,硌得他下意识叫了一声。

屁股好疼!疼死了!

程重安泪眼汪汪地翻过身摸了一下地毯,结果摸出一块不规则形状的乐高碎片。

“哈哈哈哈……”

这场短短十几秒里精彩的连环闹剧已经让宋糖笑得前摇后摆。

连宋清远都好像忍不住了,扑哧笑出声,一边说“你到底在干什么”,一边向他伸出了右手。

——看吧,明明有什么变了。

程重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修长的手,明明眼里还含着生理性泪水,呼吸却下意识变轻。

是梦吧?是幻觉吧?不然这个人怎么会……会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笑容,还要主动拉他。

在沉默的等待中,宋清远唇角的笑意也渐渐淡去,他的的手指动了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这心血来潮的好意收回。

程重安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说不清什么滋味,激动里甚至有点紧张,程重安没控制好力道,让宋清远忍不住轻蹙眉头,却没有真要抽回的意思。

还好先洗过了手。

手好凉,像被一把细骨头紧紧圈住了。

他们的想法完全不同。

被这样渴求般握住手,像他无数次走出手术室宣告消息时,等在门外的家属做的一样。

一瞬间,宋清远忽然想起了罗禾枫那一句“联系这个世界的绳子”。

有一点必须指出,没有他的生活,程重安看起来过得并不好。

程重安,我,是你联系这个世界的关键吗?

时间或许真的会麻痹人的意志,不知道什么时候,心底那些厚重而冰冷的戒备和怀疑渐渐融化,本能般地,他想要了解这个人。

他的童年,他的过去,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走钢丝一般生活着,不惜赔上后半生来欺骗他。

在想着这些的时候,程重安已经松开了他的手。

晚上九点多,程重安把宋糖哄睡着,走出卧室的时候宋清远还在客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坐在沙发上看书。

他去泡了一杯热茶回来给他,下意识地把自己摆在一个低姿态,斟酌着小声问:“这周也不去上班吗?”

从大上个周三开始,不知遇到了什么事情,宋清远已经足足有一周多没去上班了。虽然他在家每天都很平静地规律作息,可程重安能感觉出对方一直处于相当低迷的状态中。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从没见过宋清远这个样子。

有一次他不小心撞见宋清远在阳台上打电话,明明话里话外一直在不停宽慰对方“会没事的”、“他身体本来就不差”,可是挂断之后宋清远在窗口吹了快半个小时的冷风才回屋。

好多次想问一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可话在嘴边怎么绕都说不出口。

是自己没有资格打听的事情。

果然,宋清远只抬手翻了一页书,淡声道:“别担心,你的工资会正常开的。”

“我不是——”程重安慢慢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早点休息。”

他转身往房间走,才几步,宋清远忽然在后面低声叫他:“程重安。”

“你小腿上,是不是有道疤?”

程重安微微晃了晃,回过头来看他,神色怔怔的:“什么时候……”

四下很安静,宋清远坐在灯下,而他站在黑暗里,画面一切为二,像在描摹朝圣者。

“不是很正常吗,”宋清远顿了顿,似乎是有些疲乏地伸出手抵住额角,“既然发生过关系。”

程重安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明白他在这时候提起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种奇怪的不安感就像面团被悄悄捂在黑暗里,不知不觉发酵得越来越大。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怎么弄伤的?”宋清远又开口问。

“……”

不想再撒谎了,可是说实话必定会牵扯出一些其他的事情。撒一个谎要用十个来圆果然是真的,漂亮的幻境戳破之后只剩他狼狈不堪地站在原地,还企图在喜欢的人面前保留几块遮羞布。

在这样的沉默里,宋清远漫不经心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王子从他腿上挪窝,“不想说就算了。”

别人说这句话可能是用激将法,但宋清远说“算了”,那就是算了的意思。

于是程重安说“晚安”,转身回屋。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宋清远依然垂眼看着书页,手指却在鼻尖轻轻蹭了一下。

刚才无意间闻到程重安身上的味道——混杂着茶香,睡衣上的味道,洗发水的淡淡香气,甚至还有草莓牙膏。

大概是宋糖那米粒小牙又啃又咬的“晚安吻”留下来的。

他闻得很仔细,甚至感到安宁。

第二天程重安起床做早餐的时候宋清远已经走了,挂车钥匙的小熊挂钩上空空如也。

他有点失落,把提早包好的馄饨拿出来给宋糖煮了,吃完热乎乎地出门。

不知不觉已经一月底,幼稚园马上就要放寒假了,小孩子们皮得厉害,才一上午程重安就抓了无数个往教室里扔雪球的,拿冰棱当剑玩的,还有妄图偷偷把雪当冰激凌吃掉的。

其中也包括宋糖——不过宋糖是怂恿别人吃雪。

等到小孩子们终于全都被叫进去上课,程重安精疲力尽地从室外回到办公室,这才看到手机上有几个二十多分钟前的未接通话。

全都是来自同一个人:宋清远。

不知怎么,程重安忽然觉得腿上没了力气,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强,他几乎不听使唤地软到在椅子上,飞快地回拨电话。

等待音一锤子一锤子敲在他耳膜上,不知道过去多久,那边终于有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声响起:“您好,这里是杨城第二人民医院,请问是宋清远的家属吗?我们看到他医疗卡上的紧急联系人是……”

后面的话程重安已经听不到了,他耳鸣得一阵头晕。

“今天上午十点二十五分,杨城二环高速发生连环车祸,视频中运输钢铁的重型卡车因为超速,在拐弯处失去平衡侧翻,后面的轿车未能及时刹车,剧烈冲撞下几辆车体均发生变形,受伤车主紧急送往最近的医院进行治疗……”

雪白的墙壁上,那台四方小电视正在不停转播着同一条新闻。

程重安冷得牙齿打颤,他只身立在喧闹的走廊里,等着护士领他去看宋清远。

他的姿势僵硬至极,手指痉挛般抽紧,牢牢握住宋清远那台磕碎屏幕的手机,仿佛握住最后一条生机。

穿着护士装的年轻女人走到他身边,轻轻碰了碰他,说:“程先生,这边。”

医院的走廊又长,又白,无尽头地蔓延一般,空气中全是消毒水的气味。

程重安感觉很混乱。他简直无法想象就在这栋白色的建筑里,有人在不停地流血,有人被手术刀切开皮肉,有人的身体里每秒都在发生病变,可是,大家为什么都那么镇定呢。

他知道自己不镇定,抖得活像犯了病,恐惧而又愤怒,想对这里的所有人大喊。

把宋清远还给我!

把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那个宋清远还给我!

他救过多少人——你们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最不该出任何意外的就是他,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就是这间。”护士伸手拉开病房门。

这是间双人病房,为了病人能安静休息,床帘全都紧拉着。

护士刚要往里走,有另一个小护士突然走过来让她立刻去拿止血绷带,她都没来得及和程重安说一声便匆匆转身离开了。

程重安头晕目眩地走进这间一点人气儿都没有的病房,恍惚中脚像踏在沼泽里,每走一步都要费力地拔出来再放下。

“宋清远”三个字被加粗,打在一张白色小牌子上,就挂在左边病床一侧。

程重安抬手攥住了蓝底白点的床帘,紧紧地攥住,几次深呼吸后,刷地向一侧拉开。

他不敢置信地叫出声来。

床上躺的那个人可以说惨不忍睹,脸上罩着呼吸机,头、脖子都被牢牢包裹,绷带上依然有血在不断渗出来,修长的右腿也打着石膏悬挂在半空,几乎被全部扯碎又勉强拼起来一般。

这不是真的,程重安下意识地轻轻摇着头,浑身力气一下子被抽走,瘫软在冰凉的地上。

不该是这样的。

神明啊,他想,你彻底弄错了。

承受这般罪罚的应该是我,现在换回来吧,好不好?

这个人——现在躺在床上的这个人,他这辈子应该很幸福的才对啊。

作者有话说:

头很痛,睡过了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