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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苦水



鱼的生命只不过是玻璃上金色的假象,寄存在光影之间虚无的存在。

当漂亮的透明水缸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不过是刹那间的事情,它也就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了。

极度的情感波动下,空间感和时间感都丧失,程重安被人抓住肩膀抬起头时眼前一片朦胧,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崩溃到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耳朵里仿佛塞了东西,对方的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程重安,你在干吗?”

这有什么重要的,我在哪里有什么重要的?

蹲了太久猛地站起来,他感觉头晕,恶心,困难而微弱地挣动了一下,下一秒,眼前的人忽然抬手在他脸上抹了两把。

动作很轻,可是很仔细地把那些稀里哗啦的眼泪擦掉了。

程重安嗅到他袖口清香的洗衣液味道,还有一点血腥气,脑袋里忽然“嗡”地一声。

“难道,那个手机号你没换过……”

站在面前的人忽然想起什么,正有些惊讶淡淡说着,程重安忽然动了动,随后猛地扑进他怀里,将宋清远撞得踉跄向后退了两步。

胳膊,腿,四肢健全,货真价实,没有问题的宋清远。

“你吓死我了!”程重安收紧双臂,浑身发抖地用尽全力抱住他,害怕到大声哭出来,“宋清远你真的吓死我了!”

宋清远下意识举起双手避免碰到他,相当愕然地看着前方,感受到胸口的衣服迅速被眼泪打湿。

病房门没有关,走廊上许多经过的人也吃惊地回过头,看着那个Omega嚎啕大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到底有多害怕,一个Omega才能用这么大的力气把Alpha抱得肋骨生疼?

因为什么都顾不上了,死而后生的感觉也不过如此。

多了不敢说,可是这一刻的程重安是真的。

鲜活的,有血有肉的,把情感剥露出来的程重安。

为了他,真真切切流这么多眼泪的程重安。

不知道怎么,宋清远心里忽然浮起一个想法——如果程重安自己走了一遭鬼门关,肯定不会这样哭。

他就像一枚硬而厚实的坚果,把生命中所有的阴翳与黑暗都封藏在内侧。

“好了。”心脏像被轻扎了一针,宋清远把手慢慢放下来,搭在程重安削瘦的肩头,低声问:“为什么要哭?”

程重安这会儿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一些,浑身一点力气都没了,虚软地把额头抵在他肩头倒气,一吸一呼,脸上麻得吓人,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宋清远平静的声音从他头顶轻轻飘落:“我死了不好吗?这样你可以了无牵挂地离开,一百万的债也顷刻烟消云散,以后你谁的也不欠,无论是结婚……”

“不要说了!”

程重安粗喘着,像只奓毛的兽一样猛然仰头,一双杏眼红通通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哆嗦:“一定要这么说吗,在现在这种时候?宋清远,你要是,你要是……你要我怎么活下去啊?”

他第一次朝宋清远大吼,话说到最后又崩溃得不成声,程重安厌恶自己这个样子,扭过头粗暴地用袖子擦了一下脸,胸口剧烈起伏着:“我这种扫把星不该待在你身边的,这次你看到了吧?就是这样的,没有遇到我之前你都是一帆风顺,只有和我在一起你就不会好过,像我这种谁沾谁晦气……”

宋清远听着听着,眉头皱出一个浅浅的川字。

或许是因为车祸后的肾上腺素还没有消退,或许是他也被带动了情绪,总之他顺从身体的本能,抬手覆住了程重安的眼睛,另一只手将病房门关合。

然后他低头,堵住那双喋喋不休、不断吐出恶言恶语伤害他自己的嘴唇。

病房里终于彻底安静了。

“我什么事都没有。”拉开距离时,宋清远用安抚的语气轻声道。

从嘴唇接触到分离其实只有短短十几秒时间,但程重安感觉真的过了很久很久,恍惚中总觉得落进屋内的阳光都往西移了一大块。

是因为等这个等了很久吗,还是因为大起大落得太厉害呢。

真没出息啊。

他头晕晕地想着,然后毫无抵抗地被宋清远摁在一张小椅子上,片刻后手里又被塞了一只一次性纸杯,里面是兑好的温水。

“喝吧,补点水。”

这么说完,宋清远拿出外套里震动了很久的手机看一眼,又走出了病房。

宋清远很快就回来了,程重安看了他一眼,飞快低下头,挺别扭地小声问:“为什么这个人躺在你的床上啊。”

不然他根本不会闹出这种乌龙。

“他那张病床不能上下调动。”宋清远回答完,单手拎起椅背上的外套,“走吧,去接宋糖放学,我的车送去报修了。”

“等……你真没受伤吗?”程重安急急地追在他后面。

“只擦伤了一点,没事。”宋清远摁下电梯按钮,有条不紊地在手机上打车。

看到前面的轿车横向撞过来时他反应很快,立刻就把方向盘向右打死,虽然车头撞得很厉害,好在安全气囊把他牢牢包住了,身上没伤到多少。

被急救人员抬上担架时手机从口袋里滑落,大概是哪个不知情的护士把他当做那位重伤患者,直接给程重安打了电话。

简直是一场大闹剧。

从出医院到坐上出租开上高速,宋清远一直很镇定,镇定得他们刚刚好像不是在医院接了个吻,而是刚开完什么学术会议一样。

程重安坐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看他第十八次时,宋清远忽然开口说话了。

“我并不是一帆风顺的。”

安静的车厢里,话题起得很突兀。

Alpha面色平静地看着前方不断延展的公路:“我刚出生的时候胳膊上有一块大红点,医生是血管瘤,后来打了半年的针才好。初中的时候打篮球被人踩到摔断腿,大学被当做真心话大冒险的指定对象耍,工作之后相亲没有几十次也有十几次,从没成功过。”

“所以,我不是你所说的‘一帆风顺’,也不是在遇到你之后才倒霉。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说顽固也好,不知悔改也罢,如果一切删掉从头再来,我肯定还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喜欢上你,然后被欺骗。”

出租车司机迅速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立刻闭紧微张的嘴巴。

程重安呆呆地看着他,感觉宋清远沉静的目光像凉水一样将他浸过。

这些事,他从没听他说过。

“你就是这样的人。”程重安眨了眨眼,露出愧疚而苦涩的笑,努力想要让氛围好一点,“所以才会去参加前男友的婚礼啊。”

“以前有人和我说,人一生的苦水是有定数的。”宋清远侧过脸看着他,“早一点喝晚一点喝,始终都是那些量,没有人会一直苦,也没有人能一直甜。”

他说话的声音低醇,语调缓慢,程重安听得莫名很想哭,下意识感觉到这句话里藏着什么。

一些让人不敢立刻直面的东西。

所以他只好掩饰性地抛出一句“这样啊”,匆匆扭过头看着窗外闪过的枯树。

如果过去四年里有人出现告诉他,你会和宋清远再次见面,你们接吻,之后还能平静地坐在一起,程重安会觉得太扯淡了,比山无棱天地合还要扯。

可是他们现在真的能这样。经历了漫长的孤独和等待,冷战热战的拉锯,极致而虚无的生死,最终在冬天暮色四合的时候一起回家。

虽然这些什么都代表不了,可至少能在以后漫长的生命里留一点可以反复品味的糖渣。

保持着一个空座的距离,他们谁都没有主动提起那个吻,程重安疲惫不堪,眼皮打架,逐渐在温暖安静、微微摇晃的车厢里睡过去,醒来时靠着宋清远左侧的肩膀。

他惊讶地弹起来时,宋清远也睁开眼睛看着他。

“对不起……”他声音沙哑地支吾,肿着眼睛看了眼时间,睡了大概有二十分钟。

宋清远只是摇摇头,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下车时才不着痕迹地活动了一下肩膀,哪里逃得过程重安的眼睛。

一下子来了两个人迎接大小姐放学,宋糖高兴得不得了,坐在出租车上一边楼一个,晚上程重安混了几个她平时最讨厌的胡萝卜馅儿童水饺给她吃都没被发现。

等九点多把小姑娘哄睡,程重安准备去给宋清远按摩一下肩背——他一回家就提早把红花油和精油翻出来了。

他拿着两只玻璃瓶子去敲门,刚抬手就听到木板那侧宋清远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以为这样有用吗?无论停职还是威胁,我明确拒绝过就不会再变……是,当然,您是市长,只手遮天,愿意做的医生也一大把,只是不要动我的病人,我也不会为这种手术操刀!”

程重安怔怔地立了片刻消化完这段话,忽然感觉黑暗与冷意从四面吞噬而来,让人毛骨悚然。

作者有话说:

海星海星!谢谢大家